《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中篇小说)
作者:唐棣
赘言
赘言不该叫引子。这的确是多余的话,但还是的说。话说一个画家也叫唐棣(公元1296至1364年),此人于元四年某日出门游玩,路经广平府地时,见渔者二人持渔具相携而归。走将而来,谈笑相伴甚是美哉。于是,心头阴霾顷刻灰飞烟散,挥笔画得了《霜浦归渔图》。后来,此画莫名其妙得以流传下来。那时,我正值无聊年少,无所事事地流连于幻想。曾为了画中渔者的笑内容而翻遍各类史册以为我的夜梦插上羽翅。不得不承认到后来,我的年纪稍长了些。这些记录在案的旧事经年翻来翻去地,倒是给翻出一番意趣来。据我粗糙的推测,画中人大概是路遇的故人吧。画里肩背箩筐,持镰刀的,正和他们交流着某个他们彼此都窥测已久的妇人的美臀的特异形状。他神情极其生动。三人已过了林木去,苍松挺拔,其它树木,有的叶已蒙霜,有的则已落尽。远远地,一片溪树泠然。
这个与本人同名的画家,在多少年前便为故事留下了最初的线索。只是未曾引起写作者的兴趣而已。若不是我意外起了这个笔名,并沿用它获得一些虚名。想也是不会特别注意到这人。还有我一个朋友的动情描述也多多少少加深了我的兴趣。他是搞绘画研究的专家。我想的是,咱们有理由信赖此人对这幅画的感悟。他这个《霜浦归渔图》的深处存在着一座隐约的城!我在《元史》上也对照他的法,翻到一些残章的记载:“嗣城于广府境内,河流一条,名石榴,向西注入□□□河。流经□县之□□……”按图索骥,我终于得出路线的大概:过石榴河朝西,慢慢会露出一片丛林,林后是一座城,周遭是水泊。
我要写的故事便发生在那时的此地。要过石榴河朝西,穿过一片林木,再走几步,拨开眼前的树枝,你将看到的那座城。《霜浦归渔图》描述的便是画家行至此时的所见所闻。研究画的朋友过。他还说,不信?你看——画里山与水,石与树……如果,足够仔细的话,还能见到他神神秘秘地说起的那个与城对应的小岛,从灰黄色调里不时浅浅闪起的那一下。
第一章
那时候,我们师徒住在岛上。夏日的一天夜,师傅突然敲响了我的闺房,他站在门口,不说话,拖着长长的影子,只朝我比划。然后,他转身走了去。我跟在他身后,来到院里的那棵古桑树下。缓缓道:鸭头啊,为师毕生所学皆传予了你。今日,月上梢头时,你下山谋生活去吧!当时的我还不大懂事,听要下山去。嘤嘤小泣一下快进到失态的哇哇大哭:师傅凭什么不要我?我说。不是不要,如今我无可教你,关系该散啦。师傅在树影下低头走了好几圈了,待到言毕“该散了”,适从树后绕到我跟前来。我低下头,他却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于是我们在月光下四目相接。他的眼睛在我的注视下越眯越小,最后他低沉地说:拿上这。鸭头。那是个包袱。拿过来一看是盘缠和一张纸。这时,师傅说,这对你很重要,切记。没有这,下了山去,找差事很难。我点点头,又有点伤感了。低头看纸上的字是写:鸭头,兹证明其学习期满,颁此证。底下是师傅的签名:李大盘。钩钩点点,三个字龙飞凤舞的缠在一起。师傅说:收起来。得啦,筵席终有散。快走吧!我站在那里,痴痴的看向他。他看我又看他,猛地把三角眼给眯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师傅总是这样深情款款的。得啦!着微微睁了睁眼,看清了路,方才往屋里去。看来是非走不可啊。也便是这样,在多年的荒岛训练以后,我抹着泪拿着纸背着包坐着船奔赴了另一样生活去。
我在林中迷了多日的路。这几日,阳光照耀着我婀娜身体从南到北,北到西,西到东不停地转圈。最后,一束阳光从眼前亮起来已是几天以后,站定,用手指拨开参错的杂枝,远处的城便露了轮廓出来。看起来如咫尺以外,走起来,平畴崇田仿佛越走越远了。我走在黑夜里,走在月光里,走在白天里,走在阳光里,一直走啊走。好容易进了城,肚子饿得够呛,咕噜噜,咕噜噜的给我配起了音。我昏沉沉见一家镖局,年湮代远的朱红大门,高柱临着西北风,门前两个石狮的表情几近暧昧。近了趁没人伸手一摸,啊?然后又跑到对面,啊?俩公的!
我笑着,坐在其中一只公狮下。困倦地闭上眼睛。师傅说过他当年把二嫂泡了之后便逃来了这座城,一身好武艺不能耽误喽吧?四处搜寻结果在镖局里混了个差事。所以,跟当家的熟。是这里!师傅还说,红大门,柱子很高。呼呼吹着风,还有两个发怒的公狮子把门。
先跟读者诸君打一个招呼,本人在古代这部分里是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从老家逃婚出来。当时,我想找个地方活着,后来遇见个书生才顿生出了上进之心,于是决定深造下。可以说,我和这书生是一见钟情,我们曾月下发誓,三年后,再次相见。他还说,他一定会拿到功名。又说,我得学点儿本事。不能再混日子。然后,我俩在无人的街口吻别。我这才去了开头提到的那岛上,在岛上本想训练捕猎,可巧遇见了深情款款的师傅大人才拿到了一纸推荐。他和我说过,去镖局找当家的提他就行!
进了镖局去,我先提我是师傅之徒,而后是一阵更漫无边际的攀谈。再而后当家的也给我眯上了眼,他眯眯地对我说话儿:姑娘是我师妹啊,镖师的活儿可危险,怕你小女子干不来。后厨重地空有一个闲差,你去呆两天。当家的虽说和师傅共过事,对我算客气的,但我还是感到了他们对我一介小丽人儿的轻视。我在厨房的工作很不痛快,烟熏火燎的,我在岛上没学过这般业务啊,再者我这小丽人儿,哼,让烟都把我给熏黑啦!我在重地三天,第一天头发烧着了,生是短去两寸。第二天指头切破了,别人都说我切的萝卜丝要比树还粗。第三天,若不是铲子不翼而飞的话,也便再没有以后的故事。那天是这样出的意外:大厨做了糖炒栗子,突然,尿急让我替他翻几下即匆匆离去。撒尿的工夫回来,刚出茅厕,一道光跃出院外去。起先,他以为自己眼花,不停抹眼睛再看。可是再也看不见了。其实,是铲子穿草棚飞出了院。
我本不是这块料!我想,也跟当家的说,当家的没说什么给我,他下人却见不得我非搞起来暴动来。不知多久才慢慢平息下来。原因是一锅半生不熟的栗子没敢声张偷偷算做了当天下人们的伙食。栗子是精贵的东西。我也想吃,看当家的生气,也没好意思吃,想了一个中午余欲何去何从。我是下午跑去辞的职,收拾铺盖时,便听得窗外一片嘈杂。透过窗,我见院里人乱做了一团,怎么回事呢?人都拥在院的西南角上,那儿堆着大量的下人。茅厕屡塞的现象,还是第一次见。看去他们表情各式各样,相同的地方不多,可说是相当难以形容,唯一相同的是我能辨出他们难受的表情来。与此同时,四近屁声浮荡,如珠子落盘,一个出来,四个进去,秩序在我看时已乱了套。一个没全走出,复又折回。另一个在骂,龟孙,咋还缩回去啦!
第二章
在身后滚滚屁声中,我出了镖局来,走上了一条东去的小路,路很窄,两旁是茂密的树林,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这正是夕阳西下向晚时。这真有点让人害怕,为转移注意力,我跟自己说:鸭头啊,你有你的生活,你能活下去。祝你好运!正说着,身后来了一阵风,“唰”——眼一黑,没来得及摆造型便晕了过去。我是被一阵复一阵的臭味给熏醒的。以为是来到了茅厕,睁眼一看,不是,眼前是当家的正蹲在我跟前。他朝我笑,笑着、笑着面庞换上了别一样表情来。我刚想给他问话,他则摆手,意思是勿言,大声道:我不该贪嘴吃那栗子!娘的。我看他移步出屋。速度之快,犹比闪电划过。一头扎进茅厕前的人堆里去。一会儿捂着肚子回来,我又想说话,他又摆手,意思也变了,他是不让我说,他先说:鸭头啊,不愧是李大盘之徒啊!这样都没事。我必须说一句,要不让要说的话给憋死了,我不是伙夫料!我说,我可不是一般的人。当家的兴许是看出我黑眼仁里的决绝,或是看中了我一小肚子的自信将我留了下来。他叹说:你叫个鸭头,又知我叫个啥?后来,我得知他小名叫鸭掌儿。我们的关系一下子被一种生物给拉近了不少。陌生的两个人竟出自同一物的庇护。当家的还说,你有点儿我当年的意思。我可不是你!我心想,嘴上没说什么。突然,他脸色又变了,一摆手,快步带着一阵响屁逃奔向院角,回来时,表情严肃的,对我说:你,你,你跟镖去吧!然后,我,我,我看着他又带着一阵响屁逃奔向院角……
这镖局是个老字号,年代弥远下来,几近废弛。如今,终于到了必须要研究下复兴大计之时。于是,经过长达小半年的人士调整后,镖师群换成上了新血,有刚毕业的科班,当然,也有我这样的坎班。老镖师拿着遣散费,在一个清晨时分,都被遣回乡去。这样一来,我岛上的学历有点儿拿不出手了,实在话,我们镖局的坎班,都比我厉害,人家最次也经名家指点。尤其是人家师傅的名字,一报出来,甚是动听。比如:雁北魁首孙过庭、清风落月满文清、走马飞剑李强武、行云刀客马自明……若是等等。我师傅的江湖绰号,我都不好意思说,大家有时问起我。我面上则顷刻泛起红晕不得再语。
一次,当家的来,适逢他们在问师傅的事情,我和往日一样拼命躲闪。后来还是当家的,大喊:你们不知他师傅的大名?又叫我听着:鸭头,你师傅可非同一般啊。他师傅是江湖上,人送绰号比划圣手的大侠——说着停下来,瞪眼看着大家。大伙也瞪着眼看着他,然后半天沉默,这半天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才抬头瞪起眼睛看着当家的,齐声道:李大盘!哇一声,我在人群之后泣出声来。我知道大家一定回头看着我,尤其是当家的,肯定又眯起了眼睛。我不敢抬头,蹲在地上,这是继炒菜事件后的第二次了。师傅层曾告诉我,你飞檐走壁掉下来,你飞毛腿踢在石头上,你出拳被人捉住手,还有你看见我今早喝凉水呛着了吗?这叫什么?这便是丢人现眼!所以,我为又一次丢人现眼而啜泣。
我们镖局一直以来都有一个说法在民间流传:不是人干的活儿!也是这动人的说法令行外人对我们的工作性质有了最初认识。我们走镖需要日夜兼程,犹如夜马来去。均两日一趟远,一日一趟近。如不得不宿于外地,镖局订的规矩是我这种实习镖师,根本连通铺也住不上。便算镖局的镖头,我打听说是一晚住宿的银两也有定额。我还打听说是那额度是我们局里内部通行的算法,属于商业机密,在这里恕不外漏了。可以说的是条件是艰苦的。但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路上危险重重。遭遇匪人,当然有人怕,我却是不怕的。可怕的是那天走镖在外的半夜里,我站院里对着墙叨咕“遇见土匪,我不怕,不怕啦”时,出门撒尿的镖师悄悄走进,用标准的男中音差点没吓死我,,你想死你不怕,我们不拦,别拖累了我们,你别乌鸦嘴。我啊一声(当然是在我没听清这话前发生的)已挥出拳头,一个返身,推将出去。不料,一块石头拌下脚,一时失去平衡,于是,我转了个圈,这圈还没停,又一块石头出现了……那天,我眼巴巴待他从暗处走来,把飞速旋转的我停下。他还说,不要在半夜练功,留下体力明天还要赶路。这晚上,我尴尬了半天,最后还是尴尬着入睡了。在梦里,我忽然辉煌起来,周身放光:我当上了运动员,空中转体很多度成了我的法宝。
第三章
第二天,我起不来身了,在铺上翻来覆去想起师傅从小嘱咐我的,要有职业道德,不然要缺德的!所以,我还是爬了起来,对镜里的美女一通鼓励:丽人儿,去吧去吧。一切顺利。最好是出点事让我一显本领!是不是有人说我乌鸦嘴来着?我果然给说中了。那次,走镖去的是当时的广平府城,去那儿要经一片广大的林子,名字听起来很刺激,当地人管它叫豪猪林。当我们一行人穿越豪猪林时,周围前几个月已打下埋伏的,如今差点要饿死的匪人跳将出来。传说中的匪人都是蒙面人。他们没有蒙面,在我的脑子里,我以为是帮难民!躲开。我们没吃的。我说。他们嘿嘿笑着朝我们过来了。我们没有吃的。我又说。姑奶奶说了这里是金子可不能吃,我是为你们的牙考虑!不要不知好歹!便是这些人走了来。后来又各个飞身起来,从身手上,我才拍了一下脑袋,判断出他们是匪人。从他们的不合常规,即不蒙面来看,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蒙面的原因不外是几种。第一是忘了,这个概率很小。二是没钱买布,这点也是可以否定的。我最不该想的是第三种原因:这也意味着他们要大开杀戒,不留活口。师傅在我毕业前的一个多星期给我出过这样一道题。他问我怎么办?我说,知不道。我记得很清楚,这下我佩服死师傅啦!这风靡一时的乡试压题高手又给言中了。
敌方纷纷扬扬。在咚咚声之间,不平衡落将在地。一个,两个,三四个……高低胖瘦八人。看着他们东倒西歪的是俊丑智迂十个镖师,剔除我这实习的。论及胜算,我们概率颇大。匪人手里的刀在我笑他们站不稳时,其实已连续挥动,真个影影绰绰,唰唰唰——眼前霎时寒光四起。我冲在队伍最前头,心想,机会来啦!我准备把岛上学的,曾在无数个夜晚里闪回千万遍的“黑话”说出来。
噫!来者何人?
(对方不作回答)
呼!无耻小贼速速来受死……
(他们又一次飞身)
说话,我正欲跃身而起,嗖——我以为这下可以一显本领的,不料却没嗖出去,而是嗖地被背后闪过来的一支手,给从半空拽下来。此情此景,我本不愿提及的,碍于故事需要才豁出去的。你可以想象把这个在瞬间发生的画面,用后世的某种技术放慢的话,看起来是多么丢人啊!
现在,我狼狈地回头看去。是秃头的镖头儿哆哆嗦嗦摸着脸上的汗,他也看着我。当时风很大,而他残存的头发几缕青烟一般升起,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一边对我说着话,一边把眼睛眯起来。他说,鸭头啊,赶紧把镖送予人家,保命大事!一通言毕,眼也几乎闭上。我的视野,在这时闪过一滴明亮的泪。
我们是镖师!我说。对,镖师不是傻子。他说。给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留你的。我又说。还强调你看——他们都不蒙面的!
这段对话不堪回忆。其实,后面还有几句,真个越说越气,干脆便略去。还是说说飞过来的匪人舒服点。单说他们又一次纷纷降落在我们面前时吧。他们礼貌地听我们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烦半天。此时笑道:丫头,你放心,留下命给我们当夫人!
你是他们同伙?众人诧异地看着我。
同伙?我看向他们,他们诧异的样子让我觉得很滑稽。镖头在诧异之余,快速眯了把眼,他看着我,我才意识大概是他们晓得你名字!狡辩不成!
他们,我指了指他们,我的——不认识!我承认当时自己吓得话也说不顺当了。
匪人又说:丫头,现在流行明抢,再说天这么热,也怕捂脸痱子不是?
等等。你们叫什么?
我们叫啥与你何干系?
有干系!
啥干系?
可杀,不可陷我不义。
嗯?
你刚叫啥来着?我几乎要哭了,我说你们刚才喊我?
丫头啊!莫非你是小子乎?
听见了吧?我看着还在诧异的镖头说,他们叫丫头,不是鸭头。丫头不是鸭头!鸭头也不是丫头!
半天下来,镖头还在诧异之中眯着双眼。他们一言不发的都躲在马后。又过半天,其它镖师终于松了口气,纷纷把屁股挪了挪,一片骚气方才得以挥散去。
事已至此……我瞪起眼,话没说毕。
镖头像恍然大悟,紧了紧裤带,跟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然后站起来,叫道:对面的!
他们举着刀,说:听着啦!
你们拿去便是!镖头的话让我差点摔倒。
匪人们过来笑呵呵地拿东西时,我站树下。几个镖师的腿都在抖索。脸上却也笑呵呵的。我看不得他们的样子,忽然很多英雄形象飞到了眼前。最后,抑制不住自己的崇拜之心,趁镖头不备跃起了身……后来,忆起当时该是这样的:当狗熊可别拉上我,鸭头。我够丢人啦!我想着。当时,距匪人不近,又刮着风。我看好距离,对了阳光微抬头,把帽子端了端正,好汇聚内力。倏地一个剪刀腿腾在了半空,我在空中几度张合,势必姿势优美。领头的那个在我眼下躲之不及,这一脚便冲着匪人的后脑勺儿钉钉子一般钉了去。谁知这脚力道甚大(我所不曾想到的,师傅一直不肯教我的独门绝技剪刀腿怎会出现)。这家伙的脑袋“咚”凹进了一个拳头大的红洞。当然,这是据几个站在他们后面的人描述的。侧面上,据镖师兄弟几个反映是像皮球漏了气,一个刹那就扁掉了。前面的情况,我摔倒在地以后看到的更糟:匪人的双眼爆凸,几乎炸开。七窍鲜血狂喷,眼珠、鼻屎、耳屎、牙齿齐喷吐而出。他小命呜呼了。至死也没发出声致命的吼叫。可想他必死于瞬间。
第四章
我想不通为何是我这么个红颜英雄来扛这事情。当时的场面的确有些惨不忍睹:匪人和镖师众口一词说我杀了人。在豪猪府大堂之上,我本可说自己是受害者,我的过激行为当属正当防卫,且除害当有功吧……凡此种种都是可以说的。可我一见县令的猪鼻子,只顾笑,竟是一句没说上来。朱县令算是不错的,你不久便会晓得,面恶心善是说得他。听来众人控诉,他朝下看,问我:被告鸭头是否要说明?我捂着肚子没敢抬头看大人,怕会笑出声,戏弄公堂可不是闹着玩的。师傅教过我这些。我只是低着头陈情: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他们颠黑倒白,小丽人儿我——活着亦是绝望!县令似有所感,曰:这样啊。游戏有规则,不守则者早晚要出局的。懂吗?我说,懂啦,可惜已晚。哀莫大于心死。我叹了口气。说不定是这样!这种情况据我断来,当属过当防卫,念你初犯,小腿儿没轻没重,免死罪,杖五十,狱之。
那天的判牍全文如下:
“禀悉。尔与镖局同属一群,行至本县豪猪林,遇人七,唯尔一人言此乃匪。看之无蒙面之实,是其一疑。听尔待言明,略略。按理是一被害之势,一切皆为非法之事。况如来禀所言,当场又有言语往来,故出手难免。念是女子出身,无轻重之虑,死者属恶人,劫镖在先,有失行为,死而儆后。尔说冤为同事者之叛,在情理上亦当理解。本县在位多时,所闻不少,此事过去。以仗惩,狱数月,意在鉴为女世事艰险也。此判。”
人念罢这一通下来,我便吓得昏去了。这一打令我在豪猪县躺了足有一个多月,我这娇嫩身子啊,可是受了罪。板子挺实在,我的美臀绽开了一朵两朵第三朵花来,师傅说过英雄流血不流泪——此时,我觉得自己是英雄,以前流的泪可不可以不算啊。后来,听狱卒论说到镖局人过河拆桥开除了我时,我又暂时忘记英雄形象,独怆然而涕下了。这消息是下午传来的,傍晚时便在我耳畔生起了一阵阵的风。我趴在牢里哼哼唧唧的直到半夜,一摸屁股,伤口像又感染了……在牢里养伤,可算豪猪县的人性化改革的亮点了。想来是镖师们都站到我对立面上去了,再没人再愿把本丽人儿带回去。大人沉思再三,终是做了这个判定。我没想到从此蹲大牢成了休闲,展现在眼前的多是犯案者,纷纷光着腚趴在草堆待来人给上药。豪猪县的改革如火如荼的进行中。牢房政策的最终后果是说狱卒大闹情绪。豪猪县之所有狱卒,联名写信跟上头抗议。他们抗议说,不管怎的,不能这么折腾我们,上边不收回成命,便举家回乡养猪去……这是我在牢里听到的谣传。我自己想过,难怪呢!你可以试想天天对着烂屁股高兴才怪。若是对着我的美臀还好点……这段历史尚有野史可查,因发生在重阳节前后,史称“重阳事件”。
第五章
刑期即将结束。适逢我伤愈,此其两桩美事哉。我觉得美事两个是不过瘾的,于是拜县令大人所赐,凭借着一脚踹死人的好身手,莫名奇妙地留在了朱县令身边。那天,我出了牢房来。走在一片暖洋洋的阳光下。突然,被一队人马拦住,人马后面掩着一顶轿子。我看时,轿的帘子里正伸出一支手和我比划。师傅在岛上便常跟我比划,他有段时间牙疼。可以说,我对比划还是很熟悉的。慢慢走近去,帘子忽而掀起,里面坐的是朱县令。我的笑声没有改变什么,我还是做了他的贴身保镖。文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事跟我有些干系,我觉得,不是我深切的体会了一下大牢生活的惬意,不会这样通达。我点点头。
狱卒们又闹了起来。我看到大街上他们跑来跑去。回去便跟县令进言:大人,我看这牢里政策废了吧,唯恐政局动荡啊!
怎好说废便废!鸭头啊,你可知?百姓不得说我们不思创新啊。政策守旧可不行。他曰。
要不改革制度?譬如,杖责改长跑,不许停,跑个二十里必能达到惩诫之目的。我说。
县令犹豫一下,当即拍板曰,好办法,真有你的!我见朱县令笑靥如花地看着我,便速速躲下堂去,他夫人可不是好惹的。“重阳事件”平息以后,人犯戴枷长跑遂成了县内一景。县里百姓也常看到的人犯跑在前,后面是骑着杂种赤兔马的狱卒。他们个个耀武扬威了。人犯边跑边骂,有气骂到没气。他们最后总会以骂“娘的,姑奶奶出得馊主意”这句做结。那段日子,我混迹于人群的行为,自然也可以说成是体察民情。我体察来的却是很多骂声。不过没什么。任人笑骂评说吧。总之,那是一段相当舒坦的岁月,不瞒诸位,我真个以为一辈子将在豪猪县里这么过去。
各种愿望注定被一些横生的枝节打乱,这是老天的捉弄。我早有准备,这便是师傅老挂嘴上的江湖。那事情是被县令的文书捅出来的。此女名叫小婉。生得煞是妩媚妖娆,走路更是一摇三摆,凸显一把宽的纤腰。我同为女子,刚进府时曾狠狠为她那腰身着迷一阵。后来,是反复念叨那书生方搞清自己的性取向的。然后,一头是大汗。开始,因为同事一主。小婉对我略有敌意,按师傅教我的江湖理论推演,这应属物理范畴的同性相斥。为消了这般印象,我主动想辙扭转这一事态。便趁一个令人倍感悲伤的月夜。记得月光当时露水一样的倾洒,片连成片,层连成层,层与层之间,漂着一股秋天的凉意。这对于一个喜好独自坐在屋顶上吟诗的女子来说,无疑是虚幻的时辰,成语所谓趁虚而入大概是说的这道理。是的,我趁天黑从后墙爬上了县令家的侧屋墙,走在狭窄的墙头,只可踮脚慎行,好容易过了去,摸到屋檐。小婉果然正陶醉于我上面描述的诗情画意,竟没有发现我。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我体态如燕,步伐轻快没被发现。悄悄地朝她走。那后影真个美煞个人儿啊。我那股嫉妒又窜上来,哼,为什么求你!说话,一个分心。“啪”——来了个狗啃屎。发出的动静的确有些大了,小婉循着响动回头时,我正艰难地把薄唇从瓦片上挪开。我操!我在豪猪县当差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丢人现眼。所以,至今仍觉得不堪回首。这句脏话后来也成为了我的笑柄。她每次说不过我,便言,没你行,你多行啊,还会操!那个月夜的事后来是这样,我好容易坐起来,歇了一会,才慢慢爬到了小婉身旁,她看着我哈哈笑。
得啦!你停下好不好!她言。
然后,对她说:婉儿,我喜欢你,当然若我是男人的话,莫要误会。要是的话,一定会抢你这丽人儿回家。
回家去?她扭头问我。
是。我又拿出习惯的诧异,瞪着她鸭蛋般的面庞看,心想这家伙要说什么鬼话!
她捂着嘴:你可操不了,虽然看着挺像能的!
羞煞我……后来,我们的谈话很容易让人误会,在此略去不表。可以告诉诸位的是,为表诚意,我得坦诚曾色迷迷地摸过她红彤彤的腮帮。小婉还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另一个目的,我达到了。从此,她将心放在了肚里,认定我有断袖之癖,总离我远远的。我常见她跟在县令身后,轻摇手扇,频频说笑。好一幅暧昧。然后,摆着姿势看着大人进了大堂去。直到升堂之声传来,她才把僵硬的腰弯下来。坐在堂上的县令大人早已年逾古稀。他慈眉善目的模样,倒是愈招人喜欢了。这是一个招人喜欢的老头。试想开始,小婉把我当了情敌。很不妙,还好是我出此计迷惑过了她。往后,我离县令远近几何,她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事情原是可以如是平淡下去的。可这招人喜欢的老头偏爱小酌几口。打从年轻便是那种不饮正合适的主儿,杯酒下肚,即失了庄重。那晚也怪,统统被小婉一字不漏听了去。传闻说大人喜欢小丫头,而我叫鸭头,还说我勾引他,等等,不一而足。县令口里的鸭(丫)头是泛指,是特指,如今再无可考。
这大概是我所知最早的三角恋。是年,豪猪县文化界出的那桩大事就与三角恋的文字有关。我甚是喜爱的,风靡当时的三角恋题材《野鸭头》一书,遭到了禁印的处罚。我看见过很多人走上街道抗议,而撰者一直隐匿。于是,坊间的购价翻了几倍。害我囊中羞涩很难读到整整“七七四十九”回的全本。撰者何人,我曾想查,可不是任何事都会留下痕迹,还就有这么一个翛然的名人至今为时间所淹没。当然,这是题外话。
第六章
县令大人虽然招人喜欢,可我心有所属在先,亦对插在他们中间做面旗子毫无兴致。当差以来,常跟县令小酌去,开始时我会拉上小婉一起。后来小婉见我非要拉不断扯不断地说,你在屋顶恶心死人啦。她掐着兰花指言毕,掩住樱桃小口再给你笑半天。我讨厌她这种样子,主动放弃了陪酒权。因为之前发生了那桩事。当天是县令又饮多了。他在座子上,晃着身体,眯起眼来说起第一次见我的情景:“见奴低头一浅笑,胜似春风过林清”。还是句诗,据说他没给小婉写过诗。他只给她画过乌龟,还是在屁股上。谁知那天,一根筋短路。他居然眯着眼,“咚”一下摔下了座位。在地上哎呦好一阵,待我过去扶,他慢慢直立起来的身体忽然又掉下去,我很难面对,他单腿跪地的傻样。然后久久地在我耳畔回响:鸭头给我做妾可乎? 我记得我说,大人喝高了,怎说这些,我不是小婉。接毕了话,县令没有站起来,他又把眼睛眯起来,曰:鸭头啊,我说的是你,你前,我不知天下还有这般女子,早到公堂一面,我心便如梅花鹿蹦跳。我人性化的改革是为你啊。天地可鉴!真的?我头一下晕了:大人,你已有了家室,还有小婉,我算哪出?统统不要了,只你一人!他把眼睛突然睁开。我一面想着拒绝,一面退了几步。不想从背后吹来数道冷风,飕——飕——飕——回头看,是小婉叉着腰在门口,她的手掀起了门帘。她看到了此情此景。那一刻,丢进门来的面色很是可怕,黄中带绿,我还在想“小婉也能这么难看”的瞬间,飕——飕——飕——三个巴掌落在了我面庞上,一阵灼烫随之而起。我这美貌的脸庞啊,除却自己,谁都没碰过的。连我自己,也是为驱蚊打蝇,才色迷迷地摸一把。别的女人打它,真个头遭,一向以勇猛著称的我,这回时几乎没了什么火气,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小婉。
小婉言:贱人,一切都是假,勾引我男人你!
我说:他不只是你男人吧?
小婉说:与你何干?是呀是。
我说:那我走啦!
小婉言:不能走。
听她这一说。我把步子收住,掉头眯着眼使劲看着此刻正红着眼睛的县令。也不知哪来的毛病,我轻拍着他的脑门说:大人啊,先起来,多难看!又说:你不只是——她男人吧?
可以这样说,我面前的县令带着直愣愣的眼神,他没起身来,而是以他跪在地上的膝盖为圆点旋转了三十度,这下他对准了门口。小婉站在门口,瞪着他。而他曰:亲亲,我知错啦!小婉一下不知所措了。小碗予他言:错啦?还想如何!县令大人的男子气概来的是一股、一股的。
小婉言:不想如何?
亲亲,那是如何?他曰。
县令的男子气概还真是摸不准。我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不靠谱的争论,这真让人扫兴。于是,我说:算啦。本不想掺你们的鸟事,不是怕,你听着!主要的是大人也不是我的型儿。若不,姑奶奶上手大概轮不到你。谢大人的照顾,山高水长,路远坑深,后会无期了吧我看!话到最后,自己竟生出了零星的感动。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着,接着喝吧你俩!我打点行装明日启程去。出了门,没走下酒楼,又想起一桩重要的事情,折回来,咚咚上楼,掀开门帘时,里面的县令已搂着小婉饮起了交杯酒。我说,扰一下。我还有句话,大人总该付点薪水,奴家才好接着活命。
明日给你。他又曰。
我走到楼梯口没有下楼,在那回首。门帘在我的回首中是徐徐晃动。
大人!我在门外说。
大人立刻抬头看到了帘后的我:不是走了?
我呵呵笑着把手伸进门帘,竖起大拇指,道:大人你行!继续吧。然后,咚咚下楼去了。
二天的清早,八哥叫三声,你好,你好,你好不好。我描眉画眼嘀咕一声,好靓啊,八哥听了不再啼叫。我看着它依旧是开心的。转身便去拾掇包袱,再到这鸟前逗了逗。把谷粒斜进竹笼的小碟,将竹笼悬上廊前的窗。出来把门拽上,来到县衙后门,望着里面好一会儿。后门口的两个小狮子也很孤独。就像我的孤独。我左右摸着他们,待县令大人来见这最后一面。我晓得这招人喜欢的老头会来送我。果然,除了送,他还偷偷掏出一袋碎银塞于我手心,曰:这是我的私房钱,你拿上。山高水长,路远坑深,以后……
得啦!我觉得按他的意思,一定是要来个依依惜别的,小婉跟在后面看着我们,便是没有她,也犯不上。我只说:我不爱您,却敬您。
然后,我说走便走了去。信步投东,背着风而行。阳光在风里忽明忽暗,我的背影显然一直是美丽的。若不如是,大人怎会看的昏倒呢!他眼看着自己喜欢的,终将失去的鸭头,扭起了平素羞于扭起得小腰儿,迈得优雅的步子,在衙门后那条街,并无回顾他的晕倒,渐渐走不见了。大概,他是被下人们抬回了府,不知他家里的太太。或者,小婉要怎么折磨他。
我便这样走了。我便再不多想,这样走了。有过在衙门口做过保镖的工作经验,过生活比刚离开师傅时好得多。我的自信心也慢慢建立起来。我便这样走过了漫漫长路,一片林子,又一片林子,第三片林子的走过。揣着那袋银子,我喊着口号抵达当时来说尚还繁华的嗣都。虽然,当镖师的理想曾被一帮贪生怕死之辈给化成了泡影。安份了一段时间,心里还常念起师傅跟我说得,当年走镖时杀土匪的英雄事。我做梦都想,想得几乎都要要忘记啦。假如,可把镖师具象成男人的话,可以这样说,我对这曾抛弃了我的男人仍怀有旧情。
来嗣都有半个多月了。我每天无所事事地出入于各种大户人家。他们的管家都说,你过了泰娘桥,再问问吧!来嗣都有半个多月了。我在不下十四座桥上临风怨叹过。可是,眼下是太平盛世,四海清平。保镖变得多余出来。后来,我企图先找下一个下人的活干着。师傅岛上有知,一定猜得到我不思上进的毛病又复发了。没了那个单恋的书生,叫奴家如何是好啊!
“一片愁酒来浇。江上舟子摇——秋娘渡泰娘桥。风飘飘,雨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笙调,心字烧。流光易把人给抛。红樱桃,绿芭蕉……”不由地,便唱起这爱吃着樱桃,摇芭蕉扇子的老妪教我的俚歌来。
第七章
我那时每天无所事事,像小婉一样生出了坐屋顶唱歌的爱好。也只有在屋顶才理解到小婉当二奶的悲伤啊。屋顶上总有风。当时,我住的地方没什么人,只有风从这面墙吹到那面墙,再吹上屋顶,从屋顶扬起我的如丝秀发。我在屋顶看到的一切都有些泠然。间或出现在我远眺的视野中的一户两户的人家也离得很远,破烂的屋子在山坳上独个堆着。夜晚他们点起油灯,摇曳的光透出窗户来,像极了渔火燃烧着黑色的山峰。山脉自我眼前勾过去。这些令我不由多愁善感起来。不晓得是不是这段日子的境遇锻炼了我。我才有可能结识嗣都头字号镖局的头号镖师。这都是偶然的事件。我们是吃饭时遇见的,确切说,是我吃了他的饭,这样认识的。嗣都重男轻女之风在我出现时日渐兴盛。有规定不准女子抛头露面,但女人整天呆家里自会没事找事也不大有助于清平盛世的延续。据我所知,开始颁布“禁出门”令的那半年里,闷坏了的女人们都跟家里男人发起骚来,男人们于是被搞精血不足,四肢酸软,嗣都的生产力急剧下降……当地,大官从女人堆儿逃出来,在茅厕蹲着沉思,这可不好啊!出茅厕便请高人出了个折衷的方法,即出门蒙纱。这的确看上去温柔不少。不比豪猪县的女人个个凶神恶煞。为了迅速融入大众,不至突兀出街上人群。我将要做的不是蒙纱,我要买一身男装。其实这是江湖老套了,你知道的,我越来越讲面儿了。女扮男装还是比较有份儿的。纵观时代,你记不记得这个时段曾不兴理头发。剩下的,我固执的觉得区别男女唯一从外表上看便是耳眼儿。我怕疼,这里啰嗦几句奴家的身世,除了怕疼,为什么没有耳眼儿?其实也与我妈的健忘有关,她很可能是忘了没给我扎。三岁前,她光顾着给我喂奶和偷窥隔壁李三叔洗澡了。有待我过了三岁,她又在李三叔的大澡盆里见到了另一个身材五短的男人——也便是我师傅——李大盘。他和李三叔是堂兄弟。很快地,我被师傅带到了岛上。师傅外表依旧,我在他背上,探着头看,都能想见他年轻时的风度翩翩。很久之后,我才晓得他的功力其实不怎么样。他的手也够笨拙的,抖抖索索几次尝试都以银针落地而告终。一个大侠,竟然怕了这种小手术。于是,我保存完整的两只耳朵给我在嗣都走动行了很大的方便。
这天的天气很好。我在嗣都的阪街上溜达,后来饿了,这时天字号镖局依然安详地处在一片阳光中。日近中午,我找工作的事儿得先放下来。此时此刻填饱肚子才是重要的。于是,拐进一家馆子。里面人不多。以为这馆子不怎样,其实挺好。当温馨的乐声悠悠从某间客房里传了出来,且还那么一波三折,绕在梁子上,一圈、两圈、第三圈,圈圈点点圈圈还那么动人。我多半饥肠辘辘度日这些年。如今,愣在那儿就想啊,估计像我这样,要好环境又没钱的人,却都会来到了这里。馆子里早没了空桌,进来屋,未落座,便退出多没面儿。里里外外,这可都是江湖啊!离开可是不行。便拣了离靠窗的一个桌子坐下。后来,我回忆出是其它桌都满了,那桌子只一人美餐尔。那食客抬起扫帚眉,扫了我一眼。作为江湖人,我自是不能闲着,便顺着他的眼光去打量了他一番。面前人奇瘦无比,大个的脑袋,双眼精光四射的。我还看见他拿着筷子的手背上暴出了青筋三条。
我低声说:兄台担待,没地方坐啦!
他没理会我,低头继续吃他的。我便看着他,他低头吃他的。后来,我不看他吃他的了。看着小二端菜朝我们这桌而来。霎时满满一桌。然后,对那人温柔地说:大镖师,齐啦。
我才不管他(虽然,这家伙食量不小),挥了挥手,说:小二,菜单拿来予我看!
小二点了点头,说:稍等。
对面人不看我,仍旧埋头吃白饭。
我呵呵地说:您怎不吃菜?
不吃,看看便够啦。
我说:有点意思!您这习惯不错。
小二把菜单递来时,我灵机一动。没看单子上写什么,直接说了句:白饭一碗!
叫做孙大镖的这人看着我秋风扫落叶一样扫光了面前的菜。整个过程,叫孙大镖的这人都是瞪圆了眼。
我饱了之后才发现一双眼一直看着我。我说,菜太多,再点便没放的地方啦。您别看我,我来请!
埋单!我拿出银子。
孙大镖回到神来,大手一把拍在桌子上吓了我一跳。
我说:干嘛!
他讲:钱,我付。你这是小看我啊!
这是好事,我想。于是,顺水推舟的吃了一顿好饭。把悲喜都挂在面上可是江湖中人的大忌,所以我并没有把高兴表现出来。为了做样子,我甚至还说了,后会有期!
慢!他大喊,而我已经快步走了去。他一喊,我以为坏了:你胆够大,居然吃白食!
我说:我小时饿怕了,最见不得浪费。茶——我不喝啦。后会有期!
孙大镖便讲,正有此意。落座。说话他还伸手示意了一下。
第八章
直到见到嗣都第一镖局的金匾,我才知到孙大镖不是人名,而是个职称,全称是嗣都天字号镖局孙大发镖师。孙大发所在的镖局,在当时其实并非排名头等的。而是便叫“天字号镖局”。当然,我可以这样解释它:古时不需商标注册,略有思维的人可知晓。自己起什么名字,只要没人找茬便万事大吉。据孙大发说,坊间对这个招牌也有人不服,可是后来被他的高强武艺给镇住。我至今对此说法表示怀疑。不出所料嗣都天字号镖局的其他镖师,到后来私下告诉我:局子砸下不少银两,还想出各种各样的点子造势。比如,选美男镖师等等活动。这点在小说《野鸭头》里也有所叙述,都是嬉闹之言,我以为不足为考。听毕,我不得不为自己担心起来。万一选上我又被送去给大官玩同性恋不惨啦?
孙大发后来看出了我的担忧,拍着我的头讲:你这模样不可能!
这模样差啦? 我说。
他讲,还行。只是不够英武。咱是镖师嘛!
关于英武具体是长的如何样子,孙大发才和我说出了张船山这个名字。此人系我后来编配的搭档。他说,不管怎样,天字号镖局并非浪得虚名,至少有几单活儿干得还是很漂亮的。张船山是他的手下。那天在镖局他们撞了个脸对脸。我远远地看见,然后我又远远地看见他跟我晃手。他把我推到他们俩中间。再跟张船山介绍我:你先带着他,我还不知这位兄弟有何本事。只知胆子不小。又转头问我:你会点啥,说说!
当时,我一下被他问愣了。是因为他这一个转头,我正想着给张船山留个好印象,他突然一问,我突然把头一摇说,没有啥本事。其实,若是男人的话,我一定转身舒气便把裤子给扒下了,亮出屁股上的伤痕。那便是最好的业绩,一亮啥也不用说。
我这搭档几乎从天而降。对于张船山来说却并不放在心上,我像滴雨珠一下便回去了天上。他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跟后面瞅着。不细瞧的话,不易发现张船山长得有那么点异样。后来,也是孙大发告诉我的,你别看啦。他是外族人,属山那边的、那边的海边的东边的一个鲜卑族的什么族的小分支。而这小分支曾在各个地区的种族间流动。他们通过各种不堪手段(包括强暴、逼婚、同性恋等等)渗透他族群的行为曾被人们不齿……这些被得张船山真是千山万水,好不遥远。我面对这人时也有了一样感觉。这种感觉遥远而生动。我喜欢看着他。有时远远地,有时静静听他给说话。他这人是有语言天赋的。说蒙语,一串下来。维吾尔语,再一串下来。藏族话,还是一串。在我听来犹比三串羊肉串。我听不到毕,则气呼呼走开。是很久以后,恼气烟消云散了,才想起问自己个问题:他干嘛学说这些羊肉串?关于这点,我至今仍不得而知。
在那一天,我们得到任务,去奉命送一封信。从城西到城东,去是上午,回时已经向晚了。路上舟车无聊,路上的太阳越来越高。毛茸茸的光线爬满了我们的脸。犹似一下子生出的皱纹。我一手摸着脸若有所思,一面问他如何到嗣都来的。他其实也会说不羊肉串的话儿,他说。他一面摸着脚丫子,一边慢慢说来,你不要外传!我点点头。还还补充了一句,晓得我们的手段吧?我还点点头。他接着说,从前在嗣都留学,后来回去故乡。我们头领配我来嗣都县府当卧底。我不想干,便去了州府的史部,那儿的人事太过复杂,我才回来这嗣都当的镖师图个清闲。估计干不长,我这脾气啊……
我再问:你成家了?
张船山有点儿郁闷地看向我。然后笑了。他说:当时正是挣扎要不要当卧底的时候,我这脑子啊,把婚期记错,大家来吃喜酒时,家里人才说根本不是那天!你说可笑不可笑,嘿,可笑不可笑!
结婚不是很幸福的?我说着,在想他刚才的话,这人潜入过京都,怎会有一种快板的韵致?
可我看不上那大家闺秀的女子。张船山转向我,一把逮住我的脑袋,说:我他娘的看上了你……我吓了一跳。不及躲开,我的脸已被他手拖住,挣脱不得。一阵阵臭味飘上来时,我听见他小声说,如你不是男人的话…… 给!他塞给我一个红色的东西,便背过身去。看着前路。前路上阳光照在一片麦田上,麦田泛起麦浪。在我们周围又是一阵阵声响飘上来。我拿来那个包,包里是一个玉坠儿。红绒绳,玉是方的,上面没有任何雕刻,我以为会刻点山水,文字之类的。玉是很好看,按在胸脯上很凉快。玉有道翠绿色的纹在石里含着,我从衣服里掏出来,据在阳光里看,如一条飘带在飘。挺好看的。
这,我不能要!我恋恋不舍地还了他。他还没有接去,我就又被那带味的手按倒了。我喘着粗气裹了一身的土,再次爬起时,这个东西已挂上了我的美脖儿。
让挂着则挂着!他说话也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你压起来很舒坦。完后径直陶醉般地闭上眼,连声舒坦,舒坦的叫。
这个情景让我回忆起来哭笑不得。当晚回去镖局,我便睡不着了。闭上眼是那书生,睁眼也是他。耳畔漂浮着我们的约定。我抹抹眼,他还在,声音也还在。有时眼前还会出现张船山赤着上身暴揍书生的蛮样儿。我承认我对这个外族人有点动心。可我跟自己说,小丽人啊小丽人儿,下辈子,你们再说!我经常在镜子前嘀咕,我摸着玉,最后在镜前睡去。
第九章
自始至终,张船山也不知道我的身份。直到他离开镖局,都对“他娘的,你为啥是个男的”(这是他原话)这桩事,不止愤愤。他气呼呼的走了。便这样。听说是一封飘洋过海穿山越岭的羊皮信,让张船山起了思乡之情。连续几个夜晚都在镖局的墙头辗转走路。一次次蹦上去,一次次掉下来。孙大发和我偷偷看过。
你看,孙大发说,啊!这便是爱——情——!
我点头说,啊!爱——情——
还听说他女人渗入他族时遇到了虐待狂。毕竟,他妻子是个好女子,男人是女人最好的疗伤药,尤其对张船山这个舍家多年的人来说。一切都需要他。我有点担心,不晓得驴脾气的男人稳定期会有多长时间。一切随缘吧!镖局给他办了欢送,他喝多了。最后,孙大发是让我送他到的嗣都西门。他一路拥着我,絮絮叨叨的。烦死啦。我们站在城门口呼呼的风中他还在烦。他一直说,我一直点头。他说,我看上了你,我点头。你没看上我,我点够了头,又看着他不说话了,便又摇头。他说,我真看上了你。我点头……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呜呼,终有一别!”
我跟着张船山说出这句话。呜呼,终有一别!这有点不符镖师的身份。我晓得,但还是随他呜呼了半天,他傻乎乎地呜呼着看向我呜呼。我点点头。然后,呜呼,你看——透过城门看出去,远处的林木边,几个渔家正相携而来,他们开心的样子让他更加伤感地呜呼着。我一下又想到了什么,那样的容貌,手上的家伙,都是似曾相识的。张船山临出城门是带着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来的。我在风中眯着眼看着他身影抖动着,终是湮没在一派霜境当中。
张船山走了。他走后的那晚,孙大发趁着月上柳梢,敲响我的门,开门时,他人已站在了清冷的月光之下。他不讲话,而是摆着手。一片朦胧的月光静静地淌着。遂在那一个晚上,他与我坐在院里一个石桌旁。看来他是打算彻夜长谈了。他讲,你看——月儿,多圆啊!我有点若有所思地把头仰起,一只手却摸着脖子上的玉,偶尔扭头看着他木然的脸。看得出张船山这一走,头头儿很郁闷。他又讲,镖局要精简人员,留下的将有更好的待遇,你怎么想?其实,我想把我是个姑娘的事告诉他。却在他的语重心长面前,一再犹豫,终是没说。再说张船山这一走,我有了闲情,再想到那约定也快到期了,便低头,跟他说:我回乡去趟再说吧!
至于,鸭头回家以后的故事史册均无详尽记载。野史倒是有一笔:“鸭头归乡数年余,遇故知,现世安稳,岁月从此静好。”这个故知,我想该是那书生。现世的故事,至此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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