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花手帕》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1
一片茫茫的芦苇荡里,一个面容冷峻的少年吃力地前行着。我就坐在东墙角那块磨盘石上,等他拿花手绢擦完了眼睛,接着给我们讲故事。此刻要说啊,距这个少年要去的地方,已经只有几公里的路了。从月亮这时候的颜色,大概可以推测出,当他以这个速度继续跋涉,穿过这片最后的芦苇荡到达那里,事儿该是还没办完,天就亮了。沿洼里村头的石榴河岸,向西下去二十多里吧,就能望得见杨家泊。少年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说是路,其实不过是干涸的河堤而已。这河自古就是干的,转着两个村子的边缘,肠子一样弯弯曲曲的横着。春秋里打晴的天,还凑合。雨天的话,你就将看到路完全变成了一片无尽的烂泥塘,泥水之上随风舞着漫漫的芦苇,滚滚的沙沙声经过层层过滤,传出来就有点儿像是沙场的动静。入了秋冬,这儿温差大,天气难定,夜晚结上冰,白天就淌成水,汇成了零星的泊。如今下过场雨,想来自然是泥泞难行的。
少年走过的地方,也顷刻消失于月光跳跃的水洼之间。
他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宁静的晚冬。从少年出发时的情况来看,还算风高气爽的,那个怒气冲冲的男孩正走在霜色满布的路上,喘吁吁地还不忘骂脏话。他几乎没察觉到漫长的跋涉给脚板带来的疼痛,或者是疼痛偶尔冲上大脑引起的眩晕。即便是察觉了,倒也觉得这样不赖呵,甚至还希望在办这件事儿的整个过程中,始终都有些眩晕才够劲。他想这状态是有助于自己产生一种幻觉的,如此一来,自己不再是自己,不再用跋涉,而是在空中行走,悬浮在霜冻的河堤和灰色的天空之间。从二十几里地外的洼里一路走来,少年是要去解决一件使他不堪很多年的事儿。刚才抬头望见的月亮,在两小时以前已趁着他低头的时候落下。于是,只能努力的眨巴着眼睛,辨认天空流动的薄薄的云彩,它们趁着西风在乱糟糟的纠结。妈的,他骂:这是什么鬼天气!天气不好,气压低,空中积压着秋涝以来大量的土腥味,一簇簇让他作呕的土腥,顺着风射过来。他喊:就是这味!够了!少年没管这些,像是长舒了口气。他隐隐知道自己慢慢接近那个地方了。压很低的云,臃肿的翻卷也使人开始腻烦,苇尖上的西风,对它们这样的涌动很纵容。这个少年看什么都来气。他骂了句:翻车吧你!老子,这次不能翻!
我们谁都不敢这样季节的这样的夜里,一个人沿着这样的路走下去。只有,他勇敢地出现在了通往杨家泊的这条羊肠路上,所以也只有他看见过裹上铁锈颜色边儿的云彩,是什么样儿的。后来,他曾和我们说起过那些事儿。当然说的时候,他人已经呆傻了。每天都能在东墙角,看见一个握着粘满眼屎的黄花手帕的人,据说,他除了能给我们讲讲好玩的故事以外,就剩下吃饭、拉屎、睡觉,无休止的重复着。不然像这样:
故事讲到动情之处,掏出那块很脏的花手帕抹抹眼睛吧!
2
这个男孩来自西白镇的洼里村,我们洼里的孩子都喊他马二。他上头原本有个哥哥,因为前年聚众打架,弄坏了脑袋和眼睛。今年头过年,才听说害了一场热病,伸脖儿就那么死了。我们也可以说,他现在是老大了。洼里村轰动一时的两个嘎小子,这样死一个之后,果然就静了许多。说起他们在时,我依稀还记得他们哥俩真是厉害。村子里没人惹得起。我那时候年纪小,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们。家里的锅就让他们砸过一次,事情笼统的回忆起,大概是这样的:我骂他哥是傻子来着,他们兄弟就一前一后冲进了我家的院子,狗汪汪两声,被踢滚在地滴嗒着尿跑了,他们嘴里还没完没了的叨咕:你看我的,你看我的!而后直线进了当屋。我父母当时都在上工,家没人。
“哥,哥,砸了?”马二说话,看着他哥的那只好眼。
“妈的,马二你躲开,我砸!敢说我傻子……”说话,马大把二枪一把拉开,抢过砖头。
咚一声过去,马二硬说没漏,他哥捡起砖头,又是一下,还一边问,“漏……漏……漏没?”直到那块砖头彻底地落到了灶底灰里,马二才说,“恩,这次漏了。”
“让我看看!”马大用那只好眼凑近了看,“嗯,是漏了!”
“敢说我哥傻?哥,咱们撤!”
然后,这哥俩就唱着当时流行的歌谣,扬长而去。
他们走的没影了,我才出来,狗也跑进院子狂吠,我就骂,现在叫啥,狗东西!事发的时候,其实我在家,听见他们的声音,我就立刻躲进了猪圈。谁敢跟他们对着干呢!父母下工,家里也没因为锅的事咋样,妈妈只是拍着我的头,说那俩都是不知好歹的狼,少搭理他们以后。那几年,这兄弟俩在村里坏的越来越出名了,打架、偷窃、砸玻璃、放火的事儿都干过,村大队的柴草垛就是他们点的,村里老人纷纷侧目而视,也都没办法,只说是看这势头,这俩兄弟早晚得杀人!
3
但是现在,当少年靠近杨家泊和村外那个目标的时候,他记起来曾有过的另外一个名字:二枪。他就出生在眼前这个以卖苇箔为生的村庄,穿过那儿茂密的芦苇荡上了二年学,随后又在那个地方--老鱼雷家,帮忙打过一阵苇子杆儿。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无尽的芦苇荡,又让他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出发之前,他就无数次的回忆起这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老鱼雷家的轮廓掠过脑海时,少年惶惶地把手插进衣袋摸了摸里面,脚步也顿了下。他的手紧握了一下口袋里的东西,然后放心地嘘了口气,自言自语,“等着吧!等着吧!”又接着赶路。
离开这里的几年,泊边上长起了很多模样奇怪的植物,影影绰绰的树,两侧排开,旗帜一样肃穆。不知为什么,有时它们站到河堤的中间将他绊住,我操!说话就狠狠扯去,大堆积下的雪花,这时候就从树枝上,簌簌落下。看样子,他很疲惫了,纠缠半天才骂着挣出来。路的另一侧也变了,接着他又被绊住。如此两次三番,少年意识到自己肯定是走歪了,真的太累了,他坐下休息了一会儿。随后他看了看天站起来,咬了下嘴唇,又蹒跚地前进起来。
穿过那片芦苇荡的时候,天色初露白光,许是这一路黑暗,此时的一点儿微亮,让少年足以看清了自己呼出的白雾。远远地看着他,慢慢走来的俨然是一团围着气雾的物体。真有点可怕。前方有些星星点点,蜡烛或者是油灯的光,从几排农舍的窗户中,渗出来。少年终于到了,村口的村牌也是以前那块,留着他哥哥划上去的记号。附近有几户人家架着篱笆墙,出于某种不良的习惯,他纵身进了院,拿了一挂干鱼,撒腿就跑。天渐渐亮,坐在一堆柴草边上的他,狠吞虎咽地嚼起来,妈的,什么鱼!突然,他犯了恶心,说话就把嘴里扯着粘线的鱼肉,使大劲扔回了那个院子,嘴上还说着:嗖鱼,还你!这儿什么都变了,原来我家晒得鱼就经常别人这么偷走的!
少年在那儿望了望他们原来住的地方,檐上也挂着几挂鱼,低低的垂到窗台,整天有猫在那咳嗽着走动。那边,你看也是一片芦苇荡,比来时的低很多,路也清晰可见。是孩子们上学的路,少年记得有一个孩子就爱站在芦苇荡边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咳,你弱了就欺负你,到处都如此,我少挨打受欺负了?要不是这样,自己也不见得离开这儿,和寡妇妈妈再嫁到洼里去。想着想着一仰头,东方射来的光线,明亮而惨烈。
已经有足够的光亮,令人能在风中看清前方的景物。不一会儿,就能分辨出这可恶的原野和天空的接壤处了吧?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抵达村外一个稍微隆起的土台,旁边是路,车印儿里的薄冰开化了,泥汤儿粘了他一脚,少年停下来好多次,怪不得这么沉!他想,破路!这他妈一路走过来,都是路?这也叫路?以后的一刻钟里,少年转弯向最后的目标进发,呼啸了一路的西风,这晌儿突然就息了。几条低矮的农舍,在血红的霞光映衬下,反而是漆黑一片。好多年前,他们就这样儿散乱地搭在泊边的高埂儿上,像猫抓似的几道儿。
4
比计划还是提前了。天还不算太亮,老鱼雷家已经到了。
少年的面前,大约在离他和那几排屋子等距的地方,那里新架起了一道篱笆墙,里面是小块空地,往远走就通向那片芦苇荡的深处。他弯下了腰,可能这一分钟才意识到累吧。意识到之后,累嗡一下吹起起来,于是累如个气球似的冲得很大,夸张地占据了少年的整个脑子。一方面,它使少年觉得自己走得肯定还是很慢的,因为尽管试图加快了步伐,篱笆墙又好像长了脚,往远处躲,总也追不上。他感到自己内心对篱笆墙,其实存在着一丝的恼怒与恐惧。穿过篱笆架子,一切就将完成。不然,他就得继续绷紧身体,攥紧兜子里的东西,妈的,最后的几步真难走!
少年使自己做出最后的努力。对此时此刻的恐惧,甚至要超过了他对准备要做的事情的愤怒。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以说,时间到这里开始让他觉得漫长了,少年到了那里,篱笆架子上有一个摇曳的人影看着他。从穿着,是裙子判断那显然是个姑娘。他笑了。尽管这个嘎小子还不知道,此时此地的笑容,将被理解成什么意思。我们都知道,假如他走上前去,那个姑娘肯定会问他这么早就过来干什么啊。他也许会回答,也许不会,哪怕骂几句脏话呢,这儿都使他有理由耽搁一会儿时间。后来他干脆停在了那儿,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清晨的聊天也很有趣吧?再者,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没人会知道少年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他突然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姑娘除了将问他,来着来干什么之外,还会说什么别的话呢?不管怎样进行下去,不论姑娘是谁,都不太可能会认出他来的。在这个村庄里,而且是这么接近老鱼雷家的地方,被人认出来无疑是意味着失败的,二十公里的路和一夜的疲劳都搭上了,不划算。还有就是被认出来甚至还可能引来一场追击……太离谱了!孩子时代最害怕的疯子杨,好像就住在附近,追击的情形很有可能会像多年前一样:疯子光着身子追上了他,向他的脸上撒尿。少年知道这不是多年前,一夜的行走让自己太虚弱,根本跑不动。所以,追击几乎没有成立的理由。渐渐地,他脑海中那个姑娘将要和自己所说的话,变得重要起来。甚至开始陷入一个他知道不值当的想法。如果,她说话温柔动听,就像村东的姑娘杨花儿似的就好了。所有姑娘并不都会的那样的,她不会责备自己的这次愚蠢,还有些疯狂的行为,那双杏核状的眼睛,朝着晨光里的他微笑。少年开始时候的那这些想法,几乎淹没了再往前走去的理由,包括此次复仇,以及永远不让他手掌经常抓住的那把锋利而闪亮的东西派上用场。那刻能看见他稍稍动了下头,喘了口气,我们猜是由于兴奋吧。接着他微笑的表情,陡然蒸发了,急速地凝成一张铁青的面具。极度的疲倦又一次地降临在他的躯体上。想啥都没用!再好也不能怎么样?他不能够欺骗自己--不把这件事结束,将永远也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并且已经开始了。少年想好的时候,人已经来到篱笆架子的对面,那个姑娘竟然大叫出了他的名字:二枪!
终究,他还是被认了出来。
事隔许久,杨家泊还有人记得他这个只有妈妈的嘎小子?还没等他自己张口,一双腿就在向某个方向跑开了。
她叫着:二枪,二枪!是和村东的美女杨花差不多温柔的声音。清晨周围静,就听起来有些像鸟叫。远隔二十多里地,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或是另外一个时间,这种奇特的几乎没语调可言的温柔,又回到了少年的耳畔。
这时,他记忆的只有温柔,没有咒骂与讥笑。看来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将打乱这次计划。少年停下已做了一半的逃跑的动作,慢慢转向那个姑娘。她长得还算不赖。看着她的眼光,有些奇怪,接着眼眶里出转出了一股泪水。
这儿来,二枪。为什么哭?为什么呀?
姑娘问的时候,少年的泪水已经落在衣服的前襟上,没说话。泪水不是一股,而是不住的下落,清晨的阳光照在苇尖上,鸟儿飞得很高。他们的样子有些像鸟,拍打着双手逐渐靠近对方,二枪的动作的确显得僵硬。天亮了,而他开始对自己一夜跋涉换来的狼狈相,感到了羞耻。他发现自己在说话:走了这么远的路,真累,这么远……我穿过了最黑的苇丛……我想起了我哥……我……
少年看着姑娘,她的面颊近处看,真是苍白得叫人怜爱。一头灰黑色的头发,用一根缎带松松地扎在脑后,并且他看清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花裙子。这是冬天啊,又是在清冷的早晨,她为什么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裙子?可是话说回来,看上去她并不觉得冷,脸上挂着的是写满等待的微笑,眼睛里映着瓦蓝瓦蓝的天空。透过泪光,二枪居然看到了这些。很快,少年又带着一种几乎是脆弱的重复:足有二十里,老子,累死了!姑娘说,是够长的。去哪儿,二枪?可他不由怀疑起来,就转到了另外几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是谁?我怎么不记得你?姑娘沉默了很长时间,但那种笑容始终存在。他刚想问,姑娘就一只手在身后拿出一团布似的东西,然后说:我记得杨家泊的每个人。来来往往的,我都记着呢,没几个人记得住我的。很早以前,你在这儿我就认识你,二枪,我尤其记得你……
他发觉他们好像真的认识。因为提到了以前,谁知道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姑娘朝他一直是微笑。单调的甜蜜里,有些东西让他感觉到些许的茫然。少年猛然想到是不是奇迹,最终发生在他身上,又在半道上抛弃了他?他们哥俩从来没有看见过幸福的模样,就像他哥的死和母亲的又一次改嫁,他留在了洼里村自己生活,妈妈去了另一个地方。
啊!他忘了是第几次对此次长途跋涉的行动产生了恐惧,而且带着一丝混合着羞耻和自嘲的钝痛。也许,少年该去想想:这二十里的路程中,自己多么渴望和祈求什么东西,从他手中夺去复仇力量,使他的计划不能执行的,就是这些。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这么想,对一个士兵来说,根本就是错的!另一个声音,在少年的耳边嗡嗡作响:不能回头了,不能再回头……语气像他哥哥,也象是他要解决的这个人。即便没有这些声音,少年也愿意在这片他们母子三人,曾经被欺负过的土地上,找回一些东西。
5
天空的颜色在变化,时间在尘埃中流逝,少年二枪面对姑娘,在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尽管,芦苇荡附近的天冷得生硬,凝上眉的汗珠,冰凉的像根钉进肉里的钉子头。他毫无意识地走近了篱笆架--姑娘坐的地方,突然发现一个胳膊,挨着他的身侧,已经将手插在了他的衣袋里。他瞪大眼睛,你他妈要干什么?骂着就向后跳了一步。少年心中充满了愤怒,立即锁紧眉头,用手在衣服面上,摁住了姑娘刚摸过的地方。尽管隔着衣服,坚硬的轮廓还在那里,他的怒气,还是没办法顷刻消去。姑娘由于他的剧烈反应,吃惊地向后一缩,从而失去了在架子上的平衡,向后摔去。下落的过程,漫长得无穷无尽,少年看得直至怒气消散殆尽,她是带着一声轻响砸在地上的,尴尬地躺作一堆。
没事儿吧?他问话的时候,手已经伸了过去。姑娘没理会伸过去的手,马上起来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从那架势大概可以看出她的确没摔坏,因为在她脸上仍挂着那种笑容。恐惧代替了愤怒。也许就是这句话,适于没能抢走二枪那个东西的姑娘。不管怎么样,她现在知道他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了。她还在笑。姑娘这时候笑的含义一下子丰富起来,她要去找村人来,抓住还没得手的他吗?少年觉得这是一种写着威胁内容的微笑。转身就要逃,接着听到她叫:二枪!回头的刹那,笑容消失,她脸上的笑容被泪水冲垮了。
我的花手帕,她说,我的手绢,在你口袋里!
恩?把手插进破旧的衣服。开始,二枪摸到的是那把刀,可接着手指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吃惊地叫了一声,把那姑娘塞进他口袋的花手帕拉出来。现在他明白了。学生时代的记忆与热泪,都从他眼中流淌了出来。那时候,幼稚的孩子们和心上人交换信物:可能送半截铅笔,或哨子,而另一方则回送块橡皮或手绢什么的。这种强烈的童年记忆,完全消融了二枪在来这里后和办那件事儿前的英雄气概。啊!他竟大声地抽泣起来。少年想到,自己绝不能给她留下把可能是用来杀人的刀做信物!
二枪,你站住!站住!她声嘶力竭地喊,二枪!清冷的空气中,隔着那个篱笆架子--那架子此时由于象征和意义的重量,而显得这么庞大。他们在那里被靠着篱笆拥抱在一起,少年吻姑娘的额头。在激情和抚爱所产生的温暖里,那个冰一样包围着他的可怕的复仇想法慢慢融化了,流走了,再也不存在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果然在篱笆吱吱作响中发生了。
6
他们长时间地紧抱,姑娘的亲吻急切滚烫,在他脸上快速移动,几乎就像一匹饥饿的马儿用鼻子乱拱一气。她的呼吸、不知疲倦的红唇,火苗一样燎过了他的脸庞。少年只有十六岁,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夏天的风吹过……他退缩了,可能只一秒钟。即使在高兴之余,他脑海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疑虑。远处的天空,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地面上逐渐升起一片粉红,一阵风在那里,静静的掀动着树的影子。看着看着,释然了。这是一个神奇的姑娘,她的拥抱也很神奇。惟一的遗憾就是自己赶路太累,不能每一个吻都回给她一下。
突然,都很突然。兰枝,兰枝,兰枝……远处传来的叫喊声,使她呆住了,那是从芦苇塘深处传来的声音,逐渐清晰。象是很多人在疯狂地寻找某个人:兰枝你又跑哪儿去了?兰枝……兰枝……你个傻丫头……兰枝……少年大概知道了,面前的姑娘就是他们寻找的兰枝,姑娘看看他,停止了刚才的热情,微微一笑,意思是她要立刻躲起来。
我必须躲起来,必须躲起来,躲起来。她说,语调里满是慌张和惊恐,如果我不离开,他们会发现。我一会儿还会回来的。你等我,你等我!飞快的一瞬间,姑娘的脸上洒满了日光,她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以一种孩子似的方式算是告别了。他头一次看清了她眼中的那个为爱等待的世界。看着姑娘灵活的从篱笆上退出去,花裙子很张风,一阵小风就弄地它呼呼的响,就是这样一个清晰的人,慢慢地退到芦苇泊里,变成了一簇小小的影子。然而,自己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倒是在这种凝视下退缩,垂了下来。再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姑娘已经彻底隐入了深深的芦苇荡。
人声开始很凶,刚过去。少年就与一个卖豆腐脑的老人不期而遇。他从姑娘离开的篱笆,向前走去。可以用俗语形容说,高兴得走路都轻飘飘的。不过由于体力上仍然很疲倦,这几步路走得也很不轻松、跌跌撞撞。拐过一个隐蔽的弯,一辆手推车就丁丁当当地闯入了他的视线。豆腐脑儿!豆腐脑儿!豆腐脑儿!这个儿话音拉得出奇的长,末端好像有一个闪亮的花腔。老人前面摆着一个桶,豆腐脑的香味从其中飘散到寒冷的空气中。虽然事情迫在眉睫,改变也降临到他身上。可同时他的胃里空空如也。他口袋里除了那个东西,还装着些小钱,是什么带着记忆凭一股力量闯进了他饥饿的胃。角落的桌子上,他狼吞虎咽地吃起了豆腐脑。老人用发颤的声音向他说了声:你……怎么……这么眼熟?他没理,只大口的吃,话就孤零零的卡在那儿,也许很吃惊顾客在回敬,他先是沉默,瞪了半天,又吆喝起来,豆腐--脑儿--那个尾音。还是那么又尖又长。
清晨的豆腐脑摊边,时不时地发出一阵无节制的笑声。
那老人推车朝村庄走去后,疯子杨又出现在多年以前的地方。少年的记忆里,这个人总是坐在树篱下又叫又唱的。他的灵魂也似在叫喊。暖和的豆腐,现在已把他的身体温热,使之成为一个又可以愤怒的发热体。哥哥死后,种种噩梦把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阴影也收走了。路旁堆着堆砖头、石料,上面盖着层凝了半指厚的霜。霜片融化、开始流淌,折射出一种玫瑰色的光辉,他后来如是描述,我们猜那就像洋溢在他心中的那种幸福的光辉一样。这被拯救的欢乐时刻,所有以前的故事--仇恨、长久以来对失眠的愤怒,以及几年来培养的复仇愿望,在他脑中最终形成一个以解决痛苦为目的的漫长过程。是仇恨使他在孩子群中孤注一掷,疲倦的跋涉,除了从悲惨到幸福的那个突然而令人迷惑的姑娘之外,所有负担都卸了下来,高烧的噩梦醒来,逐渐忘却的恐惧一般,他陷入黎明前的挣扎。解脱和感动使得泪水,流过了他的双颊,在地上涡成白亮的一片。尽管有自尊心,少年还是能明白没有那个姑娘,或者她所做过的,就不会有此刻这个奇迹一般的改变。他在树篱下坐了几分钟,为了在姑娘回来之前给她一个良好的形象,决定去刮刮轻轻地的胡茬儿。口袋还剩下几块钱,而且现在他多年的计划,几乎都已取消。在哪儿被人看见,对他来说都已不再重要。少年和那个卖豆腐脑的老人,在光天化日下已经度过了一段时间。他没有认出二枪!再次向前,下一个地方也不太可能有人认出他,或用多年前的他和他哥的往事,来奚落他一顿。他是这样想的。刮完胡子,再回来见那个姑娘。
7
当少年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被温热的毛巾捂住下颌时,他想起了那个花手帕,于是从口袋里慢慢抽了出来,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举起来,透过花布里纵横的纤维,他见了朦朦胧胧的太阳,洒着粉色的光芒,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理发店的男人,看出了他心思似的,对他报以木讷的笑容。躺好了,你是这庄的?他问,少年不会回答他的。把手绢放回原处时,他摸到了那把刀,猛地就发觉自己竟然忘了来这里干什么。眉头突然纵起,在自己陷入更深之前,他必须得把那个让他们哥俩受尽嘲笑的家伙解决掉。在这里,少年重新获得了难得的清醒。和要准备出发来这里之前一样,燃起了愤怒。少年问,完了没有?男人把毛巾收拾下去,接到了少年的钱。
面庞干净的少年走出店门,从容地向目标走去,并在一个小水洼里洗了洗肿胀的脚,这样感觉好多了。现在,他多少歇过来了一些,仇恨的精神倏地恢复。终于又能够清醒的思考,画面转到那个姑娘和他的亲吻。现在体力强些的少年真想像她一样热情地亲吻,这该是他十七岁时最大的渴望了。这是咋了,二枪,你咋了?你又不是发情的公狗!他开始对自己破口大骂,回想在篱笆门那儿的几分钟,脸上洋溢着一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和神秘的温柔,好像那是发生在很久之前,肯定不会再出现的事儿。一切都不管了,他倒是还希望姑娘没有离开自己。本来,还想模糊地给她讲讲他为自己讨回尊严的复仇计划,并且让她知道她是怎样地悄然改变他的计划。少年还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塑造一个自己的形象:茫茫的芦苇荡里,他们相伴着一起奔跑。这些词语具有一种让人难以负担的伤感。他曾对那个姑娘这么粗暴,对她是谁一无所知。忽然,少年记起了从苇荡深处传来的她的名字:兰枝。他慢慢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起这个名字,搜寻被掩埋在仇恨里的童年记忆、一些它可能唤起的联系或抹灭的童年事件。她说他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妈的,那到底是谁,为什么她说自己总是被人遗忘!那姑娘是谁?现在,他的身体被热豆腐脑加快了运作,这个似乎很重要,却又一直忽视的问题,无疑是挑战了少年有限的智慧。仇恨足以模糊一切。尽管,衣衫破烂,胡子拉碴,神情散漫,这个姑娘还是认出了,那个曾在杨家泊出生的二枪,并且也还记得那个西白镇里,孩子们之间暗地流传的古老的示爱方式。
她到底是谁?一会儿,一个形象在脑海中萦绕,少年二枪试图抓住的瞬间,它就那么一阵烟儿似的不见了。他抬头发现漫不经心,已经走过了篱笆架子,没有那个姑娘的影儿。他也注意到了豆腐脑摊,停在前方的小路拐弯。那个老人和他在时一模一样地坐在旁边吆喝着他的豆腐脑儿。也许,姑娘来过,又走了。那个老人也许能说出,她从哪条路走的。少年决定橇开那个老人的嘴,从沉默的口中获得到一些回忆的线索。他走到摊边开始讲话。先是问那个老人,见过一个穿灰裙子的姑娘没有,并且努力地为其解释多么期望着见到这个姑娘,等等。她到底是谁?
大冬天的,穿裙子?哪家好姑娘会这么傻啊!之后,老人保持了固有的沉默,少年就气了:绝对有这么一个好姑娘!边说着,边尽他所能地用肢体语言,描述了她的模样:多高、多胖、怎么坐着、怎么跑的……甚至在一股逐渐增长的疑惑的催使下,向这个老人展示了那个花手帕。最后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着老人沉默之后的答话。等待他回答的那会儿,天空又阴了下来,风声也吹起来。这杨家泊的清晨入了冬,猛地就爱来个脸色。刚要亮堂的时候,嚯的暗了。绕着芦苇荡的下野地,于是拧成了个黑压压的环儿,套在无尽当中。西风开始呼啸,头顶的天空凝结、变硬,成了可怕阴郁的大帐篷。我开始就说过这里的气候变化无常,晴天不算晴,阴天也不算阴。最终,这个少年明白了老人长时间沉默的原因。
面前的老人,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碗,颤抖着手臂,想是有什么事情。因为在他看来,这个老人此刻整个身体都在颤动,眼中还藏着硬笑出来的眼泪。不久,笑也止住了,还是能分辨出他喘息之间的话语:那是兰枝……兰枝……大冬天穿裙子的,只有那兰枝……
那她是谁?是谁?少年跳上桌去,抓住老人使劲摇晃,你笑什么笑?直到笑声彻底消失在那个摊子,周围的风呼呼的吹动着他的头发。他对着老人喊,有几次甚至像杀了他,反正此次行动的目的就是复仇,死去一个人就结束。他的意思是让那个奇怪的老家伙,听清他的问话:她是谁?告诉我,她怎么啦?怎么啦?干瘪的唇翕动起来,少年俯头去听。他抬起头的时候,愤怒了,整整几分钟都在那里疯狂的笑。那个平静的老人看着他,呆住了,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谁不恐惧这种笑声呢?
8
豆腐摊到老鱼雷家,只需要经过姑娘出现过的那个篱笆墙,你知道它们相距并不是很远。少年被不断的笑声搞得肚子作痛,还是很快地走完了这最后的路程,田野和荒凉的芦苇荡被甩进身后多少年的记忆里去了。就在猫抓一样的屋子的一边,村钟敲响的第八声,少年遇到了当年那个把他哥打傻了的高个青年,几年前他们就知道,他是杨家泊老鱼雷家的老三。虽然,那次打架是一场混战,但少年还是看见了,就是这个人在他哥头上重重的一击。那人边吸烟叶,一边在屋子拐角处哗啦、哗啦的撒尿。
这么远路,他要办的事儿就是杀死这个人。
此刻,谁也无法控制他握紧的手。第一刀只划破了青年的脸,少年呼啸着侧过他的一只肩膀,刺出第二刀。接着又第三刀,青年的脸那时候已血肉模糊。但是最后一刀,在他的衣服上划开一道口子,一下就进入了他的胸膛。青年僵硬地向前扑倒以后,少年抬头抹去溅在脸上的血,也注意到了时间,天刚好大亮了。他哈哈起来。从他和那个叫兰枝的姑娘分开,到现在可能只有一个小时多点儿。他几乎忘记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复仇,对此她是要负责的!
喊声和哭叫声,立刻惊醒了渔民老鱼雷。门敞开,先跑出来那条狼一样的狗,随后才是他。跑啊跑的几乎是在苇塘里奔驰,少年在一道残垣断壁的后面找到了很好的隐蔽之地,而后沿着一条霜封的河渠向远走,渠看来是石榴河的分支,应该可以汇入来路的,他想这样差不多就逃出了杨家泊。走了一段,在一个小湾边上拨开苇丛走出来,抹抹脸上的汗珠,粘在嘴唇上的液体相当闲涩,少年模模糊糊的想起,泪水是咸的,汗水也是咸的?整个行动按计划来说,二十多里的路和一夜疲倦的结果,都让他满意,没有翻车--那个把他哥带离开他身边的人,假如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大约已经死了吧?
那是谁?少年抬头又一次见了她。前方不远处,是那个坐在西风里穿花裙子的姑娘四处张望。这时候,她也看见了二枪,于是缓缓走近,少年很快辨认出只有她脸上才会有的那种笑容,单调、甜蜜。这是种在任何人脸上都找不到的表情。她到他面前停下,张开双臂,用那愚蠢的、哄骗性的声音说:二枪,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半天了!
少年说:二枪,哪儿也没去啊,就在这里等着你……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村民们的喊叫,波浪般的涌来。少年从隐蔽的土墙背后开始颤抖,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一会儿骤地就大了。几乎静止在耳边的时候,他摸出了口袋里的那把粘着鲜血的刀。这一刀刺进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姑娘摇晃了几下,向左倒在了他的怀里。老鱼雷带领着村民出现在土墙四周,将他死死围起来之前,一切都已过去。姑娘口里的“二枪”获得了时间,仔细地看着那种曾令他忘记仇恨的表情,它依旧悬挂在那姑娘瓜子形状的脸上。一半是吃惊,一半是甜蜜的表情,盈满了尽是血的脸,我们似乎听见少年嘴里嘟囔了句:“真恶心!”
即使,卖豆腐脑的老人没告诉他,关于这个傻姑娘的事儿。少年二枪也该回忆起了多少年以前。他妈妈还带着哥俩在杨家泊守寡的时候,经常站在风中晃动着花手帕,一直看着自己每天在芦苇荡里消失才离开村口的,那个最容易被人忘记的傻姑娘,如今竟然出落地像朵鲜红的花了。
(原载于《长城》2007年第四期)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