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弧》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也许,大家还记得闫家门楼左边挂着的那个弓弧。明亮的弓弧是闫四出生时挂上去的。那天正赶上梅雨的末梢。雨一直下,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涂洒,整个石榴街,其实都早已潮腻腻的了。这样的季节,大概如你看到的,这是适合郁郁寡欢的。每年的这个时候,石榴街里就会多出一些坐在门楼里叹息的人。透过雨帘,可以看到他们脸上,雨水一样湿嗒嗒的表情。每天,他们都坐在那里抽烟叶,反复地把烟气团成一个圈吐出来。然后,静静看着它们徐徐上浮、变大,最终在门楼的飞檐边上消失不见。
这些人最近好像一直都观察着闫家。自从闫家人也随雨水进入这个季节以来,大家时不时地就爱往他们家的门楼上瞧。石榴街的门楼,一般都飞着一爿瓦檐的。瓦檐上雕有龙凤,贴着琉璃青砖。在这里家家如此,户户院落幽暗深邃,好像是藏下了很多的秘密。有时,几个人会盯着闫家的门楼说起闫家小太太的事儿。那才是一个始终忧郁的女人。
她的郁郁寡欢和大家来得不太一样。
她是闫老爷买回来的。
天生忧郁的闫老爷那时已经有了三个女儿。第三个女儿刚出生就下起了大雨。据说,有人看见他咬牙抹着泪离开了石榴街。当然,这已无从考证了。又是一年后的梅雨时节,闫老爷背着这个后来被街里人称为小太太的女人,从石榴河的那一岸趟着水回来了。说是那时的她已经怀上了这个孩子。过了好几年,闫老爷坐在门楼里跟人说起,他说他去了一个叫“往上走”的地方。我还会去的。我似乎对这里陌生喽!那地方在江边,滚滚的水可不是这个样子!说着指了指门前流过去的河水。放排的木把卖完木头,是从那里掉头回山里的,水是步步逆水。你们知道木把么?
“是木头?”
闫老爷说:“砍木头的。”他正看着门楼发呆。
“哦。”
“多亏了她……她……可是……”
“老爷。小太太要见你。”
孙妈喊着从屋里出来。
“要生啦!”
“生啦?”
“明儿就生啦!”
大家听了,显出些许的紧张。然后,欢快地传递着这个消息。
“小太太就要生啦——小太太就要生啦——”
第二天的雨还是下得不大。河水却漫上旧桥。旧桥斜对着闫家。有人从旧桥那边走来,钻进了一家的门楼,他探出脑袋往闫家门楼这边看。
“也不知如何了?”
“是哦。”
大家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的脸上只有在说到这些时,才会露出一种类似喜悦的神情。可是你看闫家人一张张潮湿的脸上,还是能看出明显的喜悦的。从开始,他们就晓得雨季一过去就都清楚了。小太太生不出个儿子,大概就要卷铺盖走人了……孙妈每每跟街里人说起这些时,也爱把头仰起来瞧着门楼出神,似乎有话要说的。大家等她把头扭回来,可她又不说了。
雨这么一直下,一直下不大,但是很稳,等石榴街被均匀彻底地涂上一遍之后,孙妈和街坊早就簇在了闫家高大的门楼下。弓弧挂上左门边,阳光照在上面,发出了淡淡光泽,绿色的,非常耀眼。大家抹抹眼睛,低头都说,这次可好了。可好了。
孙妈也只是说:“是喽。”
小太太却死于闫四的满月席上。那天阴了好久,人们来参加宴席刚好天打起了晴。雨季说过去就这样过去了,闫家门前的河水涨上来了很多。看上去,水流比以前大多了。满月席摆在了石榴河岸边。那里在天亮起来以后,就开始人来人往的。那时,河水清粼粼的,很有劲。现在回忆一下,貌美的小太太盛装出门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当时,没人注意到。
她一直都是那副样子么!大家说着,去贺喜的人,可都看见她——就跟个影子一样——“嗖”——砸入河水里的。
喜悦的时间一下子僵硬起来。
“我就说么。”
还好,闫四在孙妈的怀中眯着小眼睛。孙妈开心的脸庞来不及退去,扭曲地愣在那里。
闫四从不认为听到的这些是真的。
孙妈也说:“他们骗你呢那是!”
“为什么骗我?”
“嗯……”
“他们为什么老骗我?”
他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骗他。为什么从他家门口经过,都向门楼瞧上几眼。甚至很多孩子也学着样子往那边看去。
“你妈的!”
“你妈的!
“看——你妈的!”
“就看——你妈的!”
孙妈的声音在里面晃出来了:“谁妈?”
门楼里闫四掐着腰抹着唾沫,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不一会儿,他拍着肚子,歪头看向厨房上,炊烟正缓缓升起,就回孙妈:“没——谁——妈!”
年年梅雨过后都是一段最闷热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你可以看到石榴街上的行人寥寥。偶尔,身着粗布裙的女人从桥上撑伞而过,但纸伞似乎并不能阻住热气钻入身体。他们都拧着眉,一副有好事儿要去看的,匆匆的样子。谁不知道在这样的热天,老老实实躺在门楼的竹椅里睡上一觉是最美的事儿了。好些年前,闫老爷也是这么想的。他就爱躺在门里把眼睛闭上,抹去惯常的忧郁神情,去听人们过木桥时,木桥吱呦、吱呦的低语。已经很美了。
他说:“已经很美喽!”
眼下的这座桥是小太太死后才建起来的。旧桥年久失修,早该拆了。河水把木桥变得很危险。不时地,会有木头绞在水里奔向远方去。闫家人绝对是拿最好的木头建起了这座桥。据说,闫家是为了留下一个纪念的。几根圆滚滚的木头交叉在阳光里,看上去稳稳的。过桥的人有很多都知道,建木桥的木头是从“往上走”运来的,算是最好的木头了。
当那列木把人组成的队伍从石榴河里走上岸的时候,河边洗衣的妇女就纷纷议论起来。当然,你都知道,这都成了记忆里的事儿。
“都是些啥人?”
“哦呀?”
“像去闫家的。”
“瞧——他们的粗胳膊——”
“也许来……”
“怎么就死了呢?”
“可说人是水边长大的……”
孙妈在街口把他们引进了闫家。院子的幽深让这些人很不习惯。他们大大的眼睛把这里看了个遍。
嘴上好像还在说:“神(深)了。神(深)了。”
木头堆在了岸上,这些人连夜走了。石榴街的人很少提起这些一闪而过的汉子。很少人记得他们对门楼的视而不见。
只有在说教后辈时,有人才会提到“汉子”这两个字。
“你们知道木把不?”
孩子们大声说:“不知道!”
“木把就是砍木头的。”
……
石榴街都是一些忧郁的人。你是知道的。这里的男男女女都经不住什么故事的。所以,这些匆匆离去的外乡人,多少在河畔上留下些神秘的足迹。
为什么忧郁呢?这些足迹时有时无。
我要讲的是“门弧”的故事。我要讲的故事涉及到了几种神秘的东西,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切都会转瞬即逝。这些对主人公来说,却可能有着不可删减的意义。你看他们从木桥西面过了来。两个少年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光着脊梁,背心就搭在细细的手臂上,风很微弱,衣服几乎粘在那里。短裤都是那种镇上流行的长裤改的,短小,粗厚,裸露出的皮肤是黑亮黑亮的。
他们中的一个和另一个说话了。
“闫四,你到底热不热呢?”
“为什么不热我?”
“你闷在家里……”
“孙妈不让。”
“管他的。游水啦!”
“管他的么!”
看见闫四手里那只黑色的充足气的内胎,田七就笑了。
“你还不如闷死在家里……”他说。
在几天前,他们就说好,是今天,无论如何要到石榴河里游水去。田七以为闫四会像以往一样,被孙妈揪着耳朵堵在院里。所以,当看见闫四时,他还是“啊”了一声。
“你怕水?”
“我怕?”
“你刚才叫了!”
“叫了?管他的么!”
田七打从四岁,就开始在河里游了,他几乎是在河里泡大的,水性特别地好。宽阔碧绿的河面,他在多年前就能一猛子游上几个来回。你知道的,累了他还可以躺在水面上睡会儿呢。河水悄悄地将那副滑溜溜的身体往下游送去。过桥的人见了,都喊:田家的娃,就像条晒鳞的鱼儿。
人们几乎没在石榴河里见过闫四的身影。
孙妈把闫四看得很紧。闫家似乎对河水长期保持着一种神秘的恐惧。闫四是孙妈带大的,他也很乖,闫家人从不让他去游水,他们跟他说那是会死人的。所以,闫四在八岁前,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一次石榴河。
“那里面有鬼!”孙妈哄他睡觉的时候,就会这么说,“里面会走出鬼,浑身是水……”
后来,他更是不敢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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