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发美人》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二姨太给生了个眼皮上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雪一样白的女子出来。镇上人为此早已是议论纷纷了。这些年,镇上一直是东家人西家门,血脉给坏掉了。难得有了一个美女子。马老爷唯一的不如意,怕是这美人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了。发丝绕着窄窄的额头,听说出生时就托到了肩膀。年岁到了进学堂大小时,孩子们常要笑美人顶着鸡窝的。后来,镇上传起了歌谣:

    “终于来了美人儿喽。美人顶着鸡窝头。”

    孩子们说得好愉快。府里人以为会好的,会好的。到十岁,还那副模样,大伙也就习惯下来,改说,这样的孩子才有福!大家都知道马老爷当了多少年的副镇长,眼看着要退下来时,却起来变化,打从有这姑娘半月就升了正职。虽然,小美人的乱发给人奇奇怪怪的感觉。但你瞧——那张脸呵!美的呢!马老爷前头大太太生了仨儿子,一个在外读书,长久见不到;另两个都还在不懂事的年纪。

    马小姐成了镇上传奇一时的乱发美人。府里都叫玥儿小姐。镇上人当面也这么叫,被人面时,还总叫她,乱发美人。这么叫着,一群孩子跑过去,总能听到他们嘴上喊着,美人顶着鸡窝头……

    “去,去,去。这群死孩子!”

    然后,大伙接着说乱发美人的事情。

    “美人顶着……”

    “让你们去,去,去。没听见?”

    看孩子们这下跑远远的了。大伙才转过身,接着说。

    一天上午,马家轿夫抬着轿子又往镇东去了。那天是集市,道路两旁聚满了小买卖人。外面有风是很凉快的。轿子里却溽热得不行,侧面的小窗,总是敞开着的。轿子逆着人流向东去了,向东去了。

    此刻,马小姐紧张得要命。没像往日一般,把头探到窗外去看人。窗外是一条街。街上人自然得让出了一条路来。都站边上,往那顶轿子里瞄着。假如,你是人群中的一个,即使人多挡住了你的视野,也会有人给你说,娘的!就像电一样!人们底下都说,那头乱发就像电一样在眼里燎了一下哩!

    “见着啦?”人群里有人说。

    “见啦。美人一个……切糕一块……”卖切糕的麻脸,窃窃说,“这是马小姐呵!她爱吃我的切糕哩!”

    “谁呵?”临摊儿的妇女还望着东面,东面有一条长长的街。街的半截在她眼里,显出一点红色来。轿子还在向东去。

    “乱发美人呵!”麻脸说。

    “就是,就是。是乱发美人呵!”

    “没看够,就远了。”

    “让让,我得看看美人。”

    “刚过去。刚过去。”

    “过去了这就?真他娘的!”

    ……

    

    今天,玥儿小姐的紧张,来自于小腹与锦缎旗袍间藏匿的那个金丝香囊。这是她的贴身之物,过去香囊里总会装点儿香料什么的。也许是,她比别的女孩更喜欢香气弥漫的感觉。每次,都会小心翼翼,捻一小撮儿塞进香囊。很小,她就喜欢将整个人浸在香气中。

    这次,有些怪。看起来,香囊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平常的香料,还有一堆饰物。她把手按在上面,一路按着这个秘密,纤细的手,一路不停地触碰着梦里的未来似的。玥儿觉得,这样做仿佛随时会给自己带来莫大麻烦,或者是永远的幸福,也说不定。总之,她在轿里,心是慌慌的。以前,过集市,她习惯探出头去,把那一头镇上出名的乱发,在微风中招展起来。这天,她只在心里嘀咕,“快点儿!快点儿!”她跟自己说了一路的话。快到镇东时,才踏实下来。小窗吹进一阵风来,她双手在头上,胡乱地抓了抓,心想,反正对她凌乱的头发没什么影响。风吹在发梢,打结的头发就会叠过去。第二次,胡乱抓抓后,她又嫣然笑了。当然,可能也是她一个习惯。她笑,似乎看到之后,父母生气的模样。甚至,还有种奇特的感觉,我的十七年都为了这场大戏,她在等候。玥儿小姐自己也奇怪,笑了停,停了哭,哭了又笑。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兴奋冲昏了她的头脑。龙泉镇平常的一天,玥儿平常一样,大方地从大家面前走过,顶着一头乱发,与马府门外的人擦身而过,与集市上的好奇的眼神擦身而过。

    红绫轿子是要去镇东的裁缝铺。新做来的旗袍,玥儿嫌领口和肩膀的地方窄,要修一下。事实上,乱发美人不是一般的美人,身材并没有像母亲柳月娥当年那样。(她的母亲可曾是一名妖娆的戏子)玥儿对这些不以为然。“才不那样!才不!”大伙说她这些,她小时候就会一甩头发,气呼呼丢下这句话,再跑进屋去。不久,屋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落下泪。长大一些她就知道自己不算美。头很大,脖子显得细。也并非如此,只是头发又乱又多,后来有人和她说,是你头发给人的错觉。她穿起衣服来不好看。大家大概能想到,一个这样的人穿起裙子是什么样子吧。镇上人对她的印象就是如此。但是在镇上她还是称得上是美的。因为白得出奇的小脸蛋,樱桃小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又都是那么好看。

    

    马镇长个头不高,老了之后秃了顶,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回忆起当兵时候的事。你知道的,尤其是略带回忆口气地说起“那时候”时。他总说,想管人是好事。我那时候就想管人!后来,又说,那时不知道重要的是先管自己啊。自己先给弄服,别人不服你,行不?那不行!他总这样自个说话。

    “老爷,三太太叫你!”

    玥儿就是这个女人生的,像很多故事里一样,她在重男轻女的年代是不受重视的。老爷过了高兴劲,对这女儿就没什么特别的爱了。但退一步说,漫漫长日也亏得女儿陪自己解闷,尤其是这几年。大夫人常叨咕,物以稀为贵喽?老爷听得出话里隐含的不乐意,从来不理会。要是她说什么小怪物之类的话。大堂里,正饮茶的他就会喊两字:出去!夫人也不言语,她那一边退出大堂,他这一边在想:怪物?要不一头乱发,还不是镇上的一朵花啊?像她妈当年……老爷是从下人的口中知道“乱发美人”这名字的。想一想也对,“乱发——美人——”大夫人责怪,是为我总在外省客人面前,炫耀自己这个奇怪的女儿。马老爷知道。可天长日久,他还真的发现做个美丽女儿的父亲,实在比做几个楞头小子的父亲来得有面子。他还是喜欢朋友们向他打听玥儿小姐的事。他觉得自己倍受瞩目了。

    “裴家的女儿,就没有这样乱糟糟的头发。”

    大夫人在旁边听了,就会送上一杯清茶来。然后,想一会儿。

    “她能和玥儿比?”她这才说话。

    后来,马老爷常带着微笑对小姐的乱发抱怨。玥儿知道父亲并不是爱自己,向来自己都是一件展品,在各位先生太太的眼皮下,和敷衍了事的赞美声里,洋娃娃一样被父亲展示。在玥儿的印象里,和父亲始终是陌生的。他喜欢她穿着红色洋装和白色的鞋子站在众人面前,一个挨一个的,给他们斟酒,却不知她并不爱吃他们送进她嘴里的食物,连下人都知道小姐向来就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玩意。

    “可有什么办法?”下人们又摇摇头。

    

    玥儿爱吃一种白的软绵绵的东西是从七岁那年开始的。那东西是厨房的李妈回乡省亲时带的。进了府,就一边把那东西举在手上,一边告诉小姐,我们乡下人啊,管这叫“切-糕”。那时,她在院里,也常能听到每逢集市就有人在喊“切”字,因为那音拉得长了,她都没耐心听到“糕”字,就开始睡着了。后来,李妈指给他看,瞧,切糕面上,这是甜枣,树上打得最小的那种。她听得特别仔细。知道了玥儿小姐爱吃这个。每次回家,总专门为她带来些,赶上天气不热时,可连着吃上一月半月的。马府这些下人,真心对小姐好。他们都希望这个模样奇怪的小姐,将来会有个好的归宿。一把长椅放在后院,玥儿小姐喜欢靠在那儿,一边闭着眼睛想东想西,一边吃着切糕,很多人吃多糯米会腻,好像她从来不会。就那样靠,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吃,静悄悄地让时光流淌过去。

    没有人的时候,马老爷从没特别关心过玥儿。对此,她倒也满不在乎。父亲常在书房里抽烟,抽那个的人对身边人事,大多提不起什么兴趣的。她知道父亲喜欢听人夸自个,就像夸他为镇上做得功绩。那个时代过去了。虽然,马府还是大户,但却没有了当年的显赫。马镇长已经不同过去,他真的老了。玥儿不怪父亲。从出生后的那次宴席开始,自己就被镇上人认为是传奇,老镇长的又一个传奇。她亲娘是镇长的姨太,当年的红戏子。嫁进马家生下玥儿之后,她就一直对自己不争气的肚子,耿耿于怀。为什么大夫人就能连生仨带棒儿的,老娘一个小妖女的种儿?老爷怎么下得种啊!这些东西困扰了她二十几年。近几年,面对即将出嫁的姑娘,她越发地郁郁寡欢了。倒是大夫人,不时关照李妈他们,小姐的衣服都磨破了,赶快做件新的。让外人见了,还当我们马家落了势呢!小姐不声不响地长到十七岁,自从十四岁,求亲说媒的就没停。马老爷这点上,谨慎得要命,看样子是把嫁女儿,当成是自己无聊生活中的又一桩事业!所有事情大小巨细,都亲自过问,一挑两年多。终于看中了外省朋友给介绍的一个军爷。听下人们议论那人年轻时战乱丧偶,之后忙着仕途上事,官职越做越大……玥儿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父亲却说,你再想想。你们见过。后来,才知道是在一次聚会上见过。那时,她都是跟在父亲身后。大伙都在说,那人被小姐的乱发迷得死去活来喽!听这些,玥儿总不相信。可一连几年上门提亲倒是真的。这人有本事,深知马老爷这类人的心理。时候一长,马老爷果然不禁边抽烟膏,边打算:丫头跟了他,衣食住行也不亏。想着咳几声,他这是喊姨太太。

    “这事儿,你说?”

    “随你。”

    姨太太帮忙点了烟筒。他狠狠在上面吸了两口:“人都这么大了,这么着吧!”

    “太太怎么说?”

    “一说就给我掉眼泪……”

    

    马府里出现了多年来难得的热闹。大大小小的礼物不时搬进来,把院子摆得满满的。玥儿这些天陪在父母和外省人身边,不时投个微笑给那个埋藏在烟雾后面的脸。十七岁的玥儿要嫁人,又成了镇上的一个大事。

    “就说,要离开的……”

    “乌鸦嘴你。”那人挑起担子,“切,糕——”

    他们都说乱发美人是要走了,经常卖给小姐切糕的人后来也学着说,就知道她早晚得走……甚至,玥儿小姐的父亲,某个瞬间,也会怜爱地看她一眼。玥儿非常不习惯父亲这样的举动。她变得伤感起来,不为父亲,她不清楚是不是为自己,想到就要这样糊里糊涂地嫁到外省去。那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军官。她第一次在父亲的面前呜呜地哭起来。马老爷却误会了闺女的意思,当是舍不得自己。转念想,自己多年来也从未特别疼爱过的女儿,想不到还有这般情意。这样眼眶便湿润了,回房去吧!他跟玥儿说。人去屋空,才用衣袖浮着沾沾眼角,踱回书房去。他又钻进那片烟雾里。

    玥儿为婚事添置了很多新衣。军官也送来不少缎子,都是名贵的东西,送东西的人匆匆来,只留下一句话,又匆匆去了:“老爷说让小姐多做几件衣服,将来当太太是要讲门面的。”玥儿点头。就是从那时开始,红绫轿徘徊在了马府与镇东那家裁缝铺之间。下人们见了,笑她说,真是大喽!她不知为什么每天想去,许是真长大了?裁缝铺也不是什么出名的招牌。玥儿小姐听人说那里有一个学徒是留过洋的,做出旗袍来自然多出了几分新潮,和老把势们不同,她穿起来,照镜子,左右一看,觉得特别贴身。有时,看了又看,心里美美的。她慕名而去。以后,玥儿小姐就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学徒,夜里起身,独坐窗前,秉烛观月,月亮大大的。想起来,就恨那洋学徒怎么敢这么放肆!那小子分明是占去了便宜。居然,欺负起我马小姐来,怎么敢这样?玥儿有时气得胸前一起一伏,后来又恼自己,怎么任由他无礼?你木头人?不会不去?若是得寸进尺……最后,她伏在窗口恸哭。以后的日子里,玥儿常找借口去裁缝铺。下人们开始是奇怪的,怎么平日大大咧咧的小姐一下对衣服这般的挑剔起来了?不过一想,也对,她也长大了,快要成亲的人喽。对讲究有什么不对?下人们由衷为他们的小姐高兴。马家要有一桩喜事,他这样议论,就觉得小姐没什么了。玥儿小姐到了裁缝铺,说话是变得很柔和:“把这儿量量,总觉着不大舒服。还有这儿!”

    

    “小姐,头发真香!有点像洋人。”

    “是?”她的心跳起了,“洋人这样呵!”

    “抬手。”洋学徒的手掌正缓缓地穿过她的腋窝,“大婚之日定了没?”

    “还没有。”

    “……”

    “看样子,你也……”

    “我要远走高飞。”她突然说出了梦里的话。

    “……”

    “我要走。”

    “……”学徒看着她,往后退了退。

    “我说,要和你走。”

    “……”

    “是真的,真的。”

    “……”

    大家没了话,愣在那里。那天很漫长,我是说,洋学徒不厌其烦地量了又量,每次只觉得这个乱发美人,实在是太挑剔了。而且,她肩膀也着实太宽做起来不易。她穿起旗袍来,也没有东方女子的柔美,不过自己做的是生意,也就没什么了。心想这样奇怪的乱发长在一张漂亮的脸上……乱发美人名不虚传呵!不知何时开始的事情,玥儿厌恶起那个外省军官来,她发现自己整天只想着那个洋学徒。如果,那学徒向父亲提亲又会怎样?一夜,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羞红脸。定心后,认定那就是学徒告诉她的,西洋人的爱情!幸福的感觉让她瘫在床上,紧紧闭上眼,再也不愿醒。

    这些天的天气都好极了。倒是玥儿小姐有了些变化。她扔下有钱有势的军官,和每天为婚事忙碌的父母。她整日不说话。不是窝房间,把自己浸在香气中。她还会不时对窗外的天空看;就是一次次坐上那顶轿子到镇东边去。在轿子上,她感觉心怦怦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自己的青春慢慢有了意义,十七岁的女孩有了一个秘密。带着这秘密,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简直成了一种罪。

    “老爷叫小姐看布料呵!”

    “不去啦!”

    “吃饭喽!”

    里面也没有回声。他们当玥小姐身体不适,或是少女应该有的羞怯。并不值得他们关心。有时候,天空有鸟飞过。她的心就随着,去了镇东,她想飞出去。这院子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她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甚至窗外吹进门来的气息。远走高飞,远走高飞。这是一种什么感觉,玥儿看下人嘴里叨咕着什么退了下去。

    

    玥儿小姐与军官的婚期越来越近。

    “将来,我们到外省去。这一阵子在你身上花的时间,大家看到了,不补回来的话,可要拱手让人了,我答应你过年回来看望他们。”一次酒宴过后,军官对玥儿轻轻说。玥儿小姐愣住了,继而才下了决心。绝不能和这军官在一起,省长夫人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它离自己这么近时,玥儿害怕了。宴会散了。她很累。当晚就做了那个梦。一个人(好像是几年前的自己)在奔跑,从一个湖的方向往城里跑。那里天空是蓝的,鸟无声地高高盘旋着。天边一道残阳,和几个慢慢变大的黑点。一个小姑娘追逐着什么出现在远方,越来越近。不停地跑。进城时,四处是燃烧的房子。学堂外,只有用树枝画大轮船的豁嘴孩子。他看着她。街道长长的,小姑娘却一直跟在她身后。这时,她停住脚步向那个孩子招手,等她走近,才“啊”了一声,原来,也是一个乱发美人!玥儿害怕了。一切都是美好的。唯独缺少声音,安静在此时此刻很可怕。一个卖切糕的人推着小车沿长长街到走过来,无视于着火的房子。张着嘴喊叫,却没有声音,多么可怕啊。她需要声音,这情景也需要。后半截,好像是枪声把玥儿小姐从梦境里叫了回来。那样的情景使她联想到很多支离破碎的东西,事物总是对立的。美好与残酷,当看见最美好未来的同时,无奈的现在,也全力朝你冲过来。想到死,玥儿已满头大汗。或许,还有一条路可走?来到窗前,她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愣了半天,才战战兢兢躺回床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打发了下人将那张纸送到裁缝铺去,只说是我想出点儿新花色让小师傅做做看。她嘱咐下人务必送到学徒手上。那人走后,玥儿朝东站上了一会儿。然后,有人远远喊叫。声音越来越近。走到后院时,她看到那把长椅心里一阵难受。那长椅,和在上面渡过去的岁月,对她来说,不长,也不算短。

    “切糕。”她不由想起来,表面粘着红枣的食物,一种伴着甜甜蜜蜜的回忆。她等着熟悉的叫声,“切,糕——”

    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到。

    “李妈,今天集市?”她问。

    “是呀。小姐。你总算说话了……”李妈到后门,等卖切糕的人。那扇门不经常打开,开启时,总有一种“吱——呦”的声音响起。听上去遥远而绵长。

    “小姐,吃切糕吧?李妈给你买,都说你大了,我看还是小时候一样,对一样东西着迷。”

    玥儿给李妈露出了笑脸。她看到李妈站在那扇门外,门外好像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是呀!我想吃。一段儿没吃……就想!”

    她摸了摸头发,还是乱糟糟的。

    马府的后院还是很安静的。梧桐的树叶有时被风吹落,随着地上的尘土在她面前,滚到东来滚到西的。叫卖声在耳畔。可现在只有未来让她揪心。她想未来要像卖切糕人喊的那个“切”字一样长长久久的。她真希望那学徒和和自己一起离开。信是玥儿写给那个洋学徒的。相约两日后的清晨,假如愿意,就在镇东的码头上碰面,远走高飞,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并且,她说,能拿出足够养活他们很多年的首饰。她愿意豁出去。后院是越来越安静了。她看着看着,闭起眼。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的。玥儿小姐却获得了异常的平静,似乎正在用一种让自己惊讶的成熟态度,秘密安排着接下来的一切。她闭了一会儿眼。然后,站起来,接下来下人们看到小姐就像只神话传说中的狐狸似的,在房间与后院穿梭,停停走走的。为避开下人们的眼光,玥儿想了想,还是放弃一切故事发生之前的举动。这次上路,身上只带了那个随身的香囊。首饰都装在那里。她临出门,在屋里装了很久,想了又想,其实她想去看看娘,而娘又去打牌了。打完牌,娘酒回去喝些酒,每天通常在这时候,娘都该是睡着的。有时起夜,她会见娘被下人们抬进屋去。然后,人们速速离开。一次,透过窗格,她看到娘正在床头发呆。那种眼神让人看不明白。玥儿想再去看看。娘不在屋里。往屋看时,她轻轻地推开门,娘又醉在外头了。合上门,她走在了廊子里。廊子突然变得很长。走也走不到头。然后,她喊李妈:

    “李妈,轿子!”

    这天赶上集市,一路上,轿子颠着朝东去。她在轿子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市声。猛然间,就害怕了这些熟悉的东西。这些东西将会被留在回忆里,一草一木一人一街,还有一道拐着弯的车辙……她害紧紧按着那个香囊,那会是她的未来?一切都显得太正常,玥儿小姐出了门,没有回头留恋地张望,踏上红绫轿子时,她几乎感到了自由正在迎面而来。外省、军官、父亲……等等,还有头上的乱发早被她抛到脑后,她只有怀里的香囊,一切的希望在自己手上。

    码头在镇东。集市上的人声远了。轿子到了码头附近,停下来。码头上还没什么人,远处一只驳船映在蓝天下。玥儿下了轿子,打发了轿夫,说,你们回吧!他们不好多嘴,抹着汗水一溜烟儿,消失在了长街上,只剩淡淡的红绫随着摇晃的光晕不止的飘动。

    裁缝铺还在码头的东边,每次去做衣服,都能听见,此刻的这种水声、盘旋的鸟声,或者风声。学徒和她说过,自己是从这上船出的洋。那是个暗无天日的过程。他的话,总空在这,玥儿小姐想接着说,却也无从讲起。平时,来码头都是来送那个军官回省城的。要不就陪父亲去参加什么餐会。每次,这里的人都很少。船只三三两两,远了的,近了的,看着有一种孤单飘荡着。玥儿每次都在码头上空落落的。

    “小姐,该上船啦!”

    “哦。”玥儿晃过神。船越行越远。

    她看着无际的水面,水上漂起白帆。当然,也有叫声嘹亮的水鸟划过淡淡的阳光。不知不觉,太阳升了老高。学徒的身影还是没出现在玥儿的视野里。时间是漫长的,远处的帆影,渐渐被酡红的光线融化,一点点,一片片,沉入波光。时间涂满了眼前的一切。空空的码头,只一个人在临风站着。对面的水中经过船只。偶尔,还会有人站在舷上朝她使劲地看,然后,她也看着那人,看着船远去了。

    这一天,就这样随船去了远方。

    她似乎看到了远处漂来的一丝莫名的恐惧,但不敢想。现在,玥儿小姐睹了一眼东面。然后,满面泪痕地望着远处的家。她突然明白未来自始至终是独角戏。一段有自由有“爱情”有希望的戏。不可能!不可那样,不会错的,可为什么他没来?回家的路让她特别熟悉,在这里看过去,“呼”一下,长出了好多的风景。玥儿对自己说着,不会的!不会的!她在码头的木板上来来回回。为裁缝铺的学徒想了很多理由,到最后自己哽咽地笑了出来。最后,一条船离开了码头。她失望了,暮色“呜”沉下来。早早就想好的话,她哭着给自己又说一遍。走了,能去哪?她情愿自己说这话了。说时,想起父亲,他就这样!我们有地方是一样的。她想。后来,她走入了风景中。到了马府门前,玥儿转身看了看这一条熟悉的路。街长得不见尾,一头在码头,一头过了马府,西去还要走很久。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呢?她扣门,一声、两声、三声。咚——她倒地的声音是第四声。玥儿被下人抬进了府,整整昏迷了一个礼拜。在她身边一直是那个军官,前前后后的照顾。烧退了,军人倒了下去。一个军人也能倒在自个床边,她想,求什么呢?自由?爱情?未来?都是洋毛子骗人的东西!玥儿小姐醒以后,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离开这,你答应过我常回来看看的……这话让军官镇住了。他愣在那,不知所措地看着玥儿。周围人都很差异,为什么躺在床上,这头发比过去更乱了的小姐要说这些。军官落下泪,不过,他很快就抹了去。也许,谁也没注意。玥儿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一耸肩膀,挥起手。锃亮的皮鞋,在地上,整齐的“吧——吧”跺了两声。不知给谁行了一个礼。马老爷晃了一下身体,在一群差异的目光中,做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手势出来。至于,一个星期前到底发生什么,真的没人再想了解。

    “这就好。就好。”马老爷给女儿说话。

    “我们常回来。”军官说,“您可放下心……”

    

    这年春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来自外省的军官用一辆黑色红旗车把玥儿小姐接出了马府。也是那一条街,它已不再漫长,短得,仿佛闭眼,再睁开,人就能在码头上了。今天又是集市。街上人很多。在车里的玥儿觉得这天路旁的人群,都在对她这乱发美人羡慕,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早已被喧闹淹没掉。扎眼的轿车“轰轰”声响穿过整个镇,抵达了镇东的码头。过裁缝铺时,玥儿小姐闭起眼,裁缝铺的门口站着很多人,而那个背影一直都没有出现。也再不会出现……长睫毛碰到下眼皮的瞬间,那个人居然对她微笑。张开眼,他化成了一滴流到她旗袍上的泪……也再不会出现了。她在码头上又见到了无际的水面,不过这次远处驶来了一抹白帆,嘹亮的水鸟在头顶很高的空中打着转。

    这天的风很大。

    “走啦,舍不得吧!我们常回来,一定常回来的。”

    两人踏上船。

    “哦。”玥儿晃过神。送行的人们看见漂远的白帆。嘹亮的水鸟划过淡淡的阳光。照在码头的水湾里。一切就这样过去,结束地安安静静。除了风呼啸的声音。船越行越远。是远远传来一个“切”的尾音,让玥儿站起,望向码头。人们都看着她。这时,她再忍不住,一头扎进了身旁宽阔的胸膛。

    其实,这不是这故事的结局。镇上的老人向我描述过两种截然相反的结局。当然,这之前还要揭开了一个谜团。就是当年,玥儿小姐差人送给学徒的信,由于下人的不慎,信就给丢了。又觉得不外乎是衣服样子之类的东西,丢也就丢了。哪次,小姐再画张算啦。回府跟小姐回报说,安妥送到。裁缝铺是压根不知道的。这是故事的隐线,很多事有一个小的误会。故事因此让人感动。

    一个嘴上带着疤痕的老人给我讲的结局是这样的:那学徒娶了个丑女人过上了平淡的日子。后来,铺子失火就给烧掉了。他和婆娘在马府对面街,又开了一爿裁缝店。马府的人很照顾他的生意,总介绍一些人给他来做衣服。反正,我是看不出他做的衣裳哪个好来。去的人挺多。人都说,马小姐当初那么漂漂亮亮地出嫁,有他的功劳。他则笑笑。丑女人后来难产死掉的吧。反正是给那学徒留个豁嘴的儿子。嘴那样,小时候吃不了硬东西。他吃切糕长大的。学徒总说让儿子还老老实实当小裁缝。死不让和自己学,到洋人跟前,跟狗似的……他可不管他儿子爱做个啥。嘿嘿。玥儿小姐比镇上人想得都要幸福。军官几个月后就成了如当年马镇长一样显赫的人物。消息传到镇里来,大伙就都议论是咱乱发美人有福气!不是早就说了嘛!我说,当年你还乌鸦嘴!这样一说,卖切糕的,低下了头,退出了人群。我看着他挑着胆子走远了。省城那边,玥儿生了一个更漂亮的女儿,无巧不成书也遗传了乱发。切糕,你吃!玥儿抱着孩子想,看来还是不一样啊。孩子讨厌切糕的味道。她每次吃,人都要躲出屋。下人们有时见了,就低头和她笑。她也给他们笑。娘家来了人,少奶奶准时又要吃切糕了。他们都知道。

    这个结局里,他们各自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们都想看到他们这样。可我却在另一个麻脸老人口里得到了一个相反的结局,他把故事说得很简单,似乎忽略了很多细节。说着,说着会在你面前停住,摸索着衣襟,然后牵起一个角擦擦浑浊的眼睛。他说,咱们玥儿小姐,结婚第一年春节先军官回到了镇上。她在码头,遇上了那个洋学徒。那时,他成了镇上有名的小白脸。于是,他们很快地旧情复燃。每每回娘家都要在一块。勾搭了许久,她甚至把他带到了省城,结果被丈夫在一间旅馆里捉奸在床。气极之下的军官掏出了配枪咚一声打穿了洋学徒的太阳穴。因违反军规,他被撤了职。那段婚姻就在血色中悄然结束了。玥儿小姐回到了娘家时,正是春天的第一个集市。天还冷着。从码头下船,她孤零零地走在了长街上。很多人都看见了一头乱发从眼前飘过,而大伙都以为眼花了,揉揉眼再看,揉揉眼再看……

    我不知道哪个所谓的结局,更容易让人接受。它们的真假对错,也不在小说要表现的范畴。这谨算是完成了一段我对故乡传说的记录而已。还是快走吧,我跟自己说。关于乱发美人的故事,谁又知道这里流传了多少个版本?总之,他们俩人不能自由地为“爱情”,远走高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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