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风物》(散文)

作者:唐棣

一、红顶儿

    我生长的地方的人都是闻着蘑菇味道的。有些涩涩的腥,带着雨水味。得耐心等,到七八月。是一场好雨后,气温猛地升高,空气里才会飘荡起忧郁的蘑菇味。

    说它忧郁,是里面有那个故事……

    我提只小巧的篮,到山上去捡蘑菇。山里湿气重,得穿布鞋,别的鞋容易滑倒。山里的蘑菇都是野生的。最近听说中毒的事情,那时是没有的。上山捡蘑菇的孩子多着呢,都拄着一根树枝,像拐杖似的。多只脚会稳当得多。草里有蛇,得打着草走。走到树下。蘑菇在树根上,长得很结实,得使劲拔。所以说,捡,听来轻而易举,其实人生哪有这样简单的。,使上劲来,还有个力度的问题。家乡话,爱把凡事说得简单。

    这也是我对故乡的回忆。这片土地上有山,有水,在北方很少见,现在人家管那叫湿地。我如今还时常去那里,我去的地方没什么人,这里将来会有很多人的,他们不会记得我的话,蘑菇的味道也许还会传来,他们不会以为是臭吧?

    路难走的。有很多细小的水流,从草甸渗出。水流过岩石的坡面,极为清新的一串声音,我跟朋友常解释一些词,这个被我用来解释“潺潺”。水从松软的土层上流过,人不小心踩上去……,我在那里跌了一回,至今还有伤痕。我的伤好得很慢,一直几个月。我看着小伙伴们提着竹篮在雨后出发,绕过我家的后门,欢笑着上山就想哭。那是我人生最早的忧郁。

    我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学生。学校时期常逃课去山上,大伙放学才下来,手上此刻已提了一书包蘑菇。回家做来吃,味道是鲜的,妈妈都得查过,现在想怕是有毒的。这么多年过了,当山成了小情侣的地盘,我少去了。坐家里等着七八月吧。随着猫狗的叫春声,那种味道会捎来我的馋虫。

    我喜欢吃白胖的小蘑菇,清水白煮,最后放盐。这种蘑菇我再也没吃过,它头上戴顶鲜艳的红帽儿。学名叫啥不知道。我们就叫“红顶儿”。红顶儿都群居。树下的草丛里,一只连着一只的。下腰,翘起屁股找吧,就在你的身边。

    黄昏近了。吃起这种蘑菇,该想到兄弟姐妹。

    我是独子,想谁呢?

二、瓜

    每到夏天蹲堂屋吃西瓜都是一件有趣的事儿。记得小时,一不小心瓜籽儿就下了肚,我曾害怕过肚里长小西瓜的事。想想,觉得有趣。年幼的自己,容易相信,容易想象。从那时过来的人,大概都记得,一个小孩把瓜籽儿吃下去后,晚上睡觉,瓜秧就从他的小肚脐里长了出来……这故事是不是自一本书而来,早已忘记了。后来跟一个朋友说起,他说,那本书上还配了图呢。我听着他的描述,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细叶子的藤,从那个可怜的小孩身体上里长出来。并且,继续长大着。所以,那天自己不小心又吞了一粒时,脸上的表情在朋友间传了很久。

    小时,我真的非常怕,睡觉时把被子紧紧地捂在肚子上,似乎想压住它。妈妈后来告诉我,那是不会长出来的。她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我妈总说,她还是小孩时,家里夏天吃瓜,籽儿不小心掉到床底下的,那时家里都是泥地面,过完夏天、又冬天、又春天,它们一直躲着,又一年的夏天开始,它们便在床下长出芽。西瓜什么时候发芽的?我觉得既然能在床底下发,当然也能在肚里发。而且,小时的我,不仅担心会在晚上发芽,还怕它像书上的有魔法的豌豆一样,一夜拔成一棵大树。

    我发觉小时担心的事也多。现在的担心多是多,没了趣,失了真,来去都是脱不去的一层利益在长着。倒不如瓜藤来得妙。这些担心事,如被摘掉,我们体内的,一些别的东西会一块被抽出来吗?所以,每次担心,就跟自己说:长了是千万不可扯的,说给过去,也说给现在。趣事散了后,我到了翻科幻小说的年纪。一次,有写外星人入侵人体。我猛然一笑。真的,真挺像我小时担心的这事的。看了看周围,是一片田野,田野里黄黄绿绿的。望不到边的植物成群。时而有人走过,让人不觉晃神。很多神话里,人和植物互变的事是否正在发生?我看着他们一点点走出我的童年。慢慢地,又听说了很多传说,人和植物混合生长算是记得深的。《西游记》里就有长胳膊的树,等等。

    我观察过瓜秧的。我回过头去想,那大概是在确定将长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是个什么鬼样子吧!科学上说,人对不确定的事物,较易产生恐惧。对外形、性状之类有了解,这种可以称之为感觉的力量就会降不少。瓜秧是嫩生生的绿,挺好看的。回家,看到妈妈,我就摸着肚子笑。我有没有说过:“等明年,来吃我结的瓜吧。”这样的话说没说过呢?妈妈不记得了。我觉得应该有。

    我也觉得,一个人似乎都是可以用一种植物来形容的。以前书里讲,女主人公见到每一个男生就立刻想起一种植物,竹、松、鼠尾草……觉得同样的,每个女子该也有种植物可配搭,不定是花,草也好的。记得写人常写带着种草味。

    比如,看见谁走来,就像闻到了一股新鲜草叶。为了这比喻,在故乡的田野,我曾遍闻所有的草。很认真地去闻,草味始终难忘。写来却费力,它不是芬芳,不是馨香,什么都有一点儿,是搀和的。

    你问过自己没有:“如果,自个身上长出种植物来那将是什么?”有时自己脑里的一些想法,被理顺,写下,长长的文章在纸上,似乎也是从我身体里抽出来的东西,有它们在身体里,不知会不会在某天,成了参天的树。这些与瓜有关的感觉,令我意识到了奇妙。跟童年有关的奇妙。永远缠着绕着不同的文字,它们也就犹如缤纷的情绪,是可出落于身体,成了某种植物的。

三、蚱蜢

    蚱蜢是俗名,却入了李清照的词:“只恐双溪蚱蜢舟”,想来又是几分不俗。作学名用的蝗虫,更是带些古趣的。南方的城隍庙,就是给它设的,可见地位不低。自古蝗灾就是与旱灾、涝灾齐名的,属三大灾。咱不管它那些,此物吃起来,味也不一般。

    我老家就流行过吃蚱蜢,感觉上记忆已远了。那时我小,负责捉,吃都是人家炸好的,我爱吃雌性带一肚子“籽”的,真是好吃。吃法我们都是炸,要不就是腌一下。前几年,在城里有人点过这道菜,我吃了一个差点吐了,土腥气。这蚱蜢也是养得吧?以后就再也没吃过。听说饭店的价儿也不菲。饭店炸的蚱蜢多是土蚱蜢,个头大,不好吃。

    蚱蜢种类其实很多。全世界一万多种,我国占三百余种。对照看,我家乡最常见的是三种而已。个头小的蚱蜢有好几种,不提了。个太小,塞牙缝儿,我小时都不稀罕逮的。

    说大的。最大是土蚱蜢,一听大概就猜到它土色,趴地上,人蹲坑式的,一个色不好找呢!身长近十公分,后腿粗壮有劲,蹬地一下,跃出老远去。逮起来,我每回都一头汗,不过值,就那腿咬着带劲。不怕笑话,我现在吃螃蟹爪时,常开玩笑说蚱蜢味儿。人家都说我老土。小时,我们给它起了外号,像人一样叫“大蹬腿儿”。“大蹬腿儿”,现在地里还是能见到的。没人逮了,也“抽罢”(萎缩)了。这就是生态啊!吃起来,对得起他的名字,土味重。我不爱吃。

    还有一种绿色的,桶状长身子,腿也很修长,要是人的话也是美女,它比“大蹬腿儿”能飞,我们逮到时,都拿住它的两条长腿,让它跳舞,也就是一上一下地颤悠。还在一旁喊“担勾”(担勾也有叫扁勾的),吃起来好比咬葱杆儿。硬硬的。我觉得不好,是最早罢吃的一种昆虫了。妈妈常跟我说歌谣:担勾——担勾——打水悠(腰)——“打水腰”,我猜指的是上下曲动,姿态像水里打秋千一样。顺便提下“菜娘子”。它比“担勾”小一轮儿,模样一样,我说那是姐儿俩。也算美女,也算不逮之列。

    再有就是头部板的一种,我们叫“油蚱蜢”,多为绿色的,身体方正,看着油腻腻的,雌的大,雄的小,也是吃的最早的一种了。嘴里含着,是股清香,油嵌在略略的土味里,一汩汩的。现在,饭店里大概是炸这个东西。好吃,出油多,可能也是图节省。以前看书有个词:“螽斯衍庆”。我曾以为“螽斯”便是这东西,看着像。查了,知道不是,它们同纲同目,不同科。算一个系列的。

    油蚱蜢是我小时的重点突袭对象,专逮母的时候多,公的小,不能便宜它。秋深了,肚子里有籽儿,还没下时,我们都出动了,身上啥也不带。我们那儿都用种毛毛草串。毛毛草遍野皆是。一路上随手“嗞儿”的一拔就是。串油蚱蜢得从“脖子”进去,那儿是个坚硬的鼓盖,一层薄膜粘着,捅破了还活着。毛毛草的茎杆像针,一扎就过了盖儿,。一个,两个,三个,我们都这么串着。

    放学以后,天不黑,男孩都在田野。最佳捕食谁愿错过?错过某科作业可以,错过某顿饭可以,错过一片暮色四合可以,错过……我从孩子时代总错过不该错过的,如某顿饭后给我送作业本的她。妈妈说那小丫天大黑才离开的。那时,我人正提着几根沉甸甸的毛毛草回走。

    现在,错过的东西更多。“小丫”离开的也都早早的。小时的乐趣,现在说起来有意思,下地还时常见到一些的。只是再也想不起要吃。倒像听自己唱着记忆不清的那些歌谣,嘴里、眼里是涩涩的。

四、酥鱼

    去永年其实是为旅游。理想里是一个类似于平遥的古城,那里容我几天清闲。有不同,是去了才知道的。四月底去的,到那里第一件事就是听蛙声。四方的城墙也古旧的。周围是碧绿的水,广府城巢似的环于大片的水域。蛙声里浅水苇荡,深棵植莲,远了是菖蒲。车驶过的,就是这样碧波漾漾的。同行的老乡夸口:瞧——北国小江南!江南在脑子里想来是粘粘的。这里却人少,旅人模样的,如我倒显得奇怪些。车在一阵河风里驶进城。

    比起平遥城,此时该有的熙攘。城里可说成是静幽。商铺幌子散着。有的露在外面,看来买卖不多,吃喝够,日子顺顺当当下去,就这样。几日走来,我偏爱在巷子深处寻,寻些槐花儿香,寻些小故事。也巧,寻来了条馋虫。既是鱼米之乡。稻子,在来时见了,剩下该说鱼。老乡说酥鱼。因为同音,我以为“苏”。北方之地,鱼有这般“南气”真有意思!逢人便问,哪有?早说,商铺散在深巷。往深走,开始寻不着,大的店铺是没有这鱼的。走累了,我才见到。抬头是酥鱼的幌子,摇曳在一处小摊,鱼不贵。是灰烧锅中焖的杂鱼。小且黑。人说是古法作的。

    于是,我听了那人不知说了多少遍的事儿。说是永年这个地儿靠着滏阳河,渔业是元时开始的。始食酥鱼是哪年已无可考,只知这种小鱼刺儿硬。最初,怕扎嗓子。我一咬,真是,做出来鱼刺是软的。鱼形也完整,这是咋做的?我问。那人样子淳朴,问了便答,他说大小适中的鲫鱼,配葱、姜、蒜、醋、白糖等,码放锅里煨着,文火十小时。说得简单,我知道一等,就等掉了很多程序,这是商家的道道儿。鱼骨酥烂,鱼形完整,鱼肉不坏,那股带点滤过稻草的味道还在,吃来就知道不好做。人朝我呵呵笑,不问也罢,我想刚退了的念头,苏鱼多有味儿。酥鱼,一个“酥”字,在理解上就少了很多意味。酥鱼好比看天,不是一种天。看是一种方式。“酥”在牙齿感觉,毕竟不如“酥”在别的地方的好。

    回住所要进思贤街。三两老人在街边坐着聊,跟我说,酥鱼不只那,瓦块酥,豆豉酥,还说了几种,我没记住。都是民国后新“酥”出来的品种,佐料后来换作秘制……那也应该,应该。我舔着嘴想,刚吃得不知是哪种?现在,他说,吃也不纯了。

    他们说,不是毛主席吃那时的味了。毛主席来邯郸吃的就是酥鱼。厨子做得一绝。主席赞不绝口,随身带来的厨师就留在了邯郸跟这人学。毛主席的厨师做得酥鱼轰动过了北京城的!那人说时很激动。还说一段时间,在北京吃饭的,没俺永年酥鱼上桌,便没了眼。我刚听时一阵胡涂。后来,溜城墙时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点睛”。炒菜不放盐巴成吗?哪怕你做满汉席。跟画鹰不点睛一样。没了势的东西,都不是个玩意儿!

    城墙外的水在下午翻着淡蓝色的光,高高地看下去。里面游着鱼。身旁人说起那年她来时的事。说得有些浪漫。我倒觉得听听蛙声可以沉沉心,浪漫也像酥鱼吃多了,磷钙的再丰富,也得变烟袋福儿(蝙蝠的叫法。这是老家的说法,盐吃多了,咸到极致就爱这么形容)凡事当以点为妙,多则冗,赘了就成负担,感情,钱财同理。散了千金,祛了情患,来得是啥?谁也不好说。沿着城墙回东门,夕阳在左边擦着墙面刚下去,一片灰砖,挺好看的。下城墙,我跟她坐到一个小摊上,酥鱼是挺好吃的。这人比我挑,偏说家里也有。我却说不一样。她也没问哪里不一样。问了,我现在想也说不出来。实话讲,酥鱼确有些像咸鱼,老家也有,下饭的东西。我在家的确很少吃。

    街上往来的一些他乡人。我的故乡没跟来,它是另一个味儿。我就着头顶一树的槐花香,吃得这顿他乡饭。对面人沉默了,她想她的事儿。那天,却没像他记忆里一样下起雨……我想游至此处,坐在一片心境里,仅是吃鱼?更多时候,我们吃故事,吃吃甜咸交加的小感怀。坐这儿,就小米粥来一条酥鱼。近夏天,胃口差一些也是美的。

五、煎饼

    和一个邻居老人聊到吃。说到煎饼果子。他给我说俩字:推、摊。这一说,我也想起一些事。他告诉我,他们那时穷,吃不起细粮,多吃粗粮,煎饼是粗粮做的,我妈说高粱、谷子、苞米粒,是粮食就能做饼。粗粮贴得饽饽不好吃,窝窝头上屉也吃着干;做煎饼就顺口。

    我想大概可以说,煎饼是“粗粮细做”的一种饭食。一般的饼都叫做,煎饼我们老家都叫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小时,我推煎饼磨,对全过程至今记得,每当回忆平添来几分亲切。

    我们那儿有两种磨,一种叫旱天磨,两扇磨接触面有磨膛,中空,周围是磨齿,磨面用;一种水磨,无膛,接触面是齿,专来磨煎饼糊儿。旱磨很少。而水磨差不多家家有。摆在天井一角,砖石架起箅梁棍样的磨床子,半米来高,上面就架着石磨。这天,摊煎饼,头天泡得杂粮用盆盛上,人坐在磨顶,磨床子下面,放个盆接着,两人抱了磨棍转,一人边推边用勺子把带水的粮食舀到磨眼,煎饼糊从磨缝儿源源地流到盆里。这情景,老电影上常有。磨糊儿,我们管它叫推煎饼,过去是种艰苦的营生,我小时干过这活。天不亮起来,绕磨一圈圈转,累还好,小孩子只在乎枯燥无味。推完糊儿,妈妈从盆里把糊舀到二盆,支盘子开始摊。我们那里差不多家家都有两种盘,一种叫饼盘子,较小较薄,面也不光滑;一种叫煎饼盘子,铁打的,又大又厚。我妈一人提不动。盘面儿光滑用时就擦擦油。盘子是三条腿。我记忆中,三条腿的还有洗脸盆架也是。现在,得是古董了。

    盘子的三条腿撑着面儿,盘底续柴,等把烧热就开始摊。我姥姥就好盘腿坐在盘子边上干活,先把面上抹了遍油。抹后,勺子舀一勺糊儿搁中间,然后用种东西(好像是筷子,把四五根并齐绑在一起)把糊自里向外,一圈套一圈,如波浪般匀匀地摊到面上。摊是技巧活儿,我听爷爷讲早先人说媳妇得先去问问会不会摊煎饼。活就难在把煎饼糊薄薄地均匀地摊在面上。不破,不粘。我试过,我是不行。

    这样一张,摊好。接着来。看盆里的煎饼糊越来越少,就得摊到下午了。一次摊得煎饼,人口不多的,能吃十多天。不烙干煎饼就那样摞着,湿布盖上,十天半月,不干,也坏不了。

    至今说起,与大葱有关饭食,我除了想到煎饼。还有就是豆腐丝。我爱比较,豆腐丝最爱馊,也不好携带,一顿就得吃完。带上路,准是软软的,失了那股卤水的淡淡的清香。煎饼好吃,易携带。煎饼烙干迭成小块就行。干煎饼块多长时间也不会霉,份量又轻。看文言文的时,见过“糇”、“糒”两字,查了一下,我感觉古代军队打仗随身携带的就这东西。《汉书》也记载,大将卫青叫人给受困的李广送干粮。请注意,当时用字也是这个“糒”。好像看过篇写食物的文字也谈到了这个字。也不知,我猜测得对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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