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里诺》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雷奥斯今晚去了父王的寝宫。老国王克拉克斯从旧城搬到这里已三年有余。这里本来是巴比伦斯的邦国,在多年前归属了雷奥斯。那时,雷奥斯的身份还只是个王子。如今,也正是他在几年间通过与驼队的贸易活动,把这个同名的王国变得富庶起来。远在一片沙漠背后的巴比伦斯,则日渐成为了真正的旧城。

    它的破旧首先从城墙开始的。建筑这些城墙的青砖,如今正以每天十片的速度簌簌剥落下来。据自称是巴比伦斯建筑者的人说,乌苏里诺说的对!巴比伦斯最近正风靡巫师乌苏里诺的预言。“整个巴比伦斯的城墙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再也看不见它啦!”而当克拉克斯焦急地询问他,“那时候,我的人民将去哪里”,乌苏里诺在梦境里的笑容,越发诡异了。

    青砖自墙头剥落,已有人死在墙边的小路上。克拉克斯得到通报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西郊圣教派来的刺探者。西郊圣教是一个神秘的组织。克拉克斯建立王朝之初,这组织好像就存在了。他们经常宣扬誓要把他们的巴比伦斯给夺回来!

    这些古老的砖块就这样从墙头,叶片一样剥落。人群打从深秋时节就开始惴惴不安。墙边那条路是出城的必经之处。经过的人无疑意识到了危险,以至于他们在那里会长时间驻留。分布在城中的探子不时会把这些消息禀报给国王克拉克斯。并在克拉克斯露出疑惑的表情时,也像模像样地仰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护着头在皇宫里跑来跑去。

    雷奥斯是巴比伦斯的国王克拉克斯的第四个儿子。他出生的前一天,也是克拉克斯五十岁生辰。偌大的宫殿里人潮汹涌。克拉克斯端坐在高把长椅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下面的群臣,突然感到了一种殷忧的降临。

    伴随莫名的殷忧降临皇宫的,还有一场弥天大雾。那天宴会结束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皇宫里所有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切。雾气越来越重。最后,大家彼此相对,也再看不清对方的脸孔。开始时,还能窃窃交谈,你说咱们会不会消失?别瞎说……你是谁?最近谁都在想乌苏里诺的预言。乌苏里诺的确没有提到这场雾。克拉克斯被人扶着从大殿回寝宫去,走啦,走啦!他大喊着。经过走廊时,他耳畔嘤嘤的声音在雾气里变得沉甸甸的,低垂到了地面上。风声从上面吹过,然后是一阵恍如隔世的脚步声。

    后来,克拉克斯睡着了。在城外埋伏着的西郊圣教徒正目不转睛看向远处。这座皇宫的周围是白色的烟雾,遮天蔽日地下降。他们很久没有睡了。他们埋伏在巴比伦斯城外很久了。

    第二天,克拉克斯醒来觉得那是一场梦。他如同往日般在御花园里散步。忽然,远处的一株鲜艳异常的花树,吸引了他的注意。后来,树上的芒刺刺破了他的手指。一滴血落在树边的石板上,奇怪的是血珠在石板上发出了咝咝的声音。当他弯下腰去看,石板上血滴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孔。手指摸下去,孔是相当深的。且在清香的阳光里,射出一种淡淡的荧光来。他俯在地上,拿眼睛往那个小孔里观看。视线在狭窄的空洞里折叠、弯曲。最终,侍卫们听见了国王的惊叫……在此刻,克拉克斯看见仿佛从梦里跑出来的侍女,慌张地跪在他面前,禀报说:王,恭喜,是王子!

    国王更衣之后前往王后的寝宫。一路上雾气还是很重,走廊边的花花草草还是模模糊糊的。看起来如梦境一样遥远。这雾来得不祥。他说着,继续朝前走去。侍女们紧紧相随其后。后来,据侍女们私下议论说,乌苏里诺的预言里其实是包括这场雾的。只是,在密报给国王的信息中,有一些被分布在城中的探子给隐瞒了。他们希望把国王骗到最后。

    王后怀抱里的雷奥斯王子是白白胖胖的。当着克拉克斯的面,他笑着挥动起了强壮的四肢。克拉克斯愣了半天才呼出那口气。这时,侍从们才“哗”地跪了下来。他们喊着——

    万福,我们的克拉克斯王!

    万福,我们的雷奥斯王子!


    关于国王在孔洞里看到过什么,雷奥斯王子满月时,坊间大概已流传出上百种说法。在传说里,克拉克斯王从城中请去了十名巫师为他解梦。十个人不断在高台和大殿之间跑来跑去,去倾听国王的梦境。当克拉克斯在他们耳畔把梦境重新讲述出来时,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身体轻靠长椅上,左脚微颤。然后,一个背着羊角的人迅速跑了下去。他是最后一个。身边的侍从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克拉克斯王就仿佛再次走入了那个雾气重重的夜晚。侍从站在那里,他对面不远处是一字排开的十个巫师。巫师们在皇宫里跪着。他们都带来了自己的法器:时大时小的水晶球、变色的木梳、琉璃做成的书、会讲话的蚂蚁(或者别的什么怪东西)……总之,他们听完梦以后,皇宫一片阒静,除了徐徐吹来的风里夹杂着的用各种语言念出的咒语。

    克拉克斯高高在上,俯视底下这些人。开始时,脸上还挂着笑容。后来,当他把目光投在瘦小的、满脸的胡子像没被羊啃干净似的人身上。他的笑容被诧异取代。为什么会有一个人依然愣在那里?而且你注意到了么?他就像陪自己走入了那个夜晚一般。

    “你为什么还站着?”侍从跑下高台去。

    那人忽然回神,把一只手轻放在胸前,眯着眼,一个劲儿地抬起头,向着高处说话:“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此刻,我迷路啦。”

    克拉克斯欠了欠屁股,笑着说:“你在弥天大雾里迟迟不前,是很危险的。”

    “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没有人是安全的……你将与城同在。”

    这个最后解梦的人,在传说中总是被称作乌苏里诺(其实,这都是传说)。他的预言从克拉克斯登上王位时就已开始。直到最近几年,准确地说是从王后怀上雷奥斯王子的那个明晃晃的午后开始的。当然,除了乌苏里诺,没人知晓。而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那天,他就在城外放羊。后来,他说那是鬼使神差,我爬上了一棵树。这棵树怎么也爬不到尽头,我就一直爬上去……羊群接住了我,要不我脑袋早就插上那些刚被锯掉的竹节了。我真的会死掉。可是羊群组成的白色毯子把我拖回了一处平地。我以为我死掉了。一声婴儿的哭泣让我醒来。四下看看,我的身后是城外的田野。白白的羊群如此真切。若不是哭声再次响起,我会以为什么也没有发生。循着哭声,我的视线奔向遥远的前方。我也以为我是个说谎者,可我现在可以不这么说了。你们不知道,谁都别想知道,发出声音的那张苍老的脸孔多是多么可怕!他像即将死去的人,周身明晃晃的。而他嘴里发出的哭声却是即将降临这世界的清澈的声音。

    乌苏里诺给人的感觉是真切而遥远的。人们总是在这些“谎言”被人遗忘很久之后,才纷纷站出来证实,那都是真的。而能回忆起这些预言的人,大多已神秘地在巴比伦斯消失不见了。你无从见到这些人,却被这些声音影响着。其实多年前,乌苏里诺说出这些预言时,没有人相信他。你只会看到他满嘴白沫,悻悻地赶上羊群朝西城门而去。

    有人记得乌苏里诺随意在一些羊角上刻过一些符号:


    这些刻着预言的骨片,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被人解读。克拉克斯从探子手上接过这些残片时,上面的符号让他陷入了一条狭长的对未来的沉思。后来,据说他秘密地派侍从寻找这个人……


    牧羊人乌苏里诺,当时被巴比伦斯人称为说谎者。被锯断双腿的埃克斯,眼睛渐渐看不见了。他坐在城门边,对每个行人举高双手。当你走近,他会耸耸鼻子,给你展示出一副和善的微笑。巴比伦斯人还是认为他的眼睛看得见,是埃克斯说了谎。反正,他不在乎。对啊,埃克斯才不在乎谎言呢!

    埃克斯会对每个来去巴比伦斯的陌生行人说起城池的结构、街道的交错角度,以及墙上突起的一排白色琉璃可以把阳光反射成几种颜色。并且,他还会告诉你,你住在哪个地方可以看见那些颜色的中和之光,也就是上帝身后环绕的那种光线。只为了骗取更多的食物。有时,过路人还能听到他说阳光照进皇宫时将做如何倾斜之类的事情。尤其是有几次,他说,我有个大秘密。而那些人没有听他说下去,早都走开了。他说,你们没听过乌苏里诺的预言啊……

    他的话被行人带出城去。每当,他们饮酒作乐时,都会在女人们的耳畔,毫无顾忌地亲上一口,说:“嘘!这都是巴比伦斯城的建筑者告诉我的……”

    西郊圣教的人把这些信息收集起来,写在一张羊皮卷上。负责记录这些的西郊圣教徒斯尔玛斯,此次的任务是冒充赫梯王国的使节,他正朝巴比伦斯走来。斯尔玛斯一直把羊皮卷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有时在执行任务的路上累了,困了,就会打开,聚精会神地看一看。他不停地挪动着字母的顺序。因为,他也不知道有的字怎么拼写才是对的。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是工作。他说。不冒充使节时,他就打开改改。他一路上记录了不少关于巴比伦斯的事情。比如:在“阳光照进皇宫必将倾斜”之后,他写了一个括号:30度。注上以后,他满意地笑笑。完整对他来说至关重要。这是一个重要人物。他在另一卷羊皮卷上记着西郊圣教每次会议的缺席人数,以及新入会的人数。他至今还不能把这些名字和本人对号入座。但这不重要。只有当这两组数字相等或接近时,他才会满意地笑笑。西郊圣教徒觉得这才至关紧要。他们的组织只要存在一天,就是一种对巴比伦斯的最好威胁。倾斜好像是一个不足为奇的事实,他注重的是因想象而诞生的度数。

    埃克斯死了。乌苏里诺才是个最好的说谎者。埃克斯冻死在了紧闭的城门外。人们等城门敞开才发现他,雪片已填满了他张开的嘴巴。他昨晚还是在城里呀……这人说了一辈子谎。

    乌苏里诺一夜之间成为了巫师。他预言神灵附着人身将降临巴比伦斯。在一个大雾散去的清晨。后半句到底是不是预言中说到的,如今已很难确认。可是在那个大雾散去的清晨里,雷奥斯王子降临了巴比伦斯。这一点,毋庸置疑。


    皇宫里除了十个巫师,只剩国王和一个侍从。这件事看来很重要。皇宫门口,侍卫守得得严严的。阳光几乎都无法将人墙穿透。

    十个巫师做出了十种不同的预言。克拉克斯远远看见,时大时小的水晶球里出现了一片花园;变色的木梳将一缕青丝温柔地梳下,然后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走了过去;琉璃做成的书里,看似随意排列的字母组合出的意思,大概是一片蓝天,天气晴好什么的;会讲话的蚂蚁从绿色之间爬行,沉默不语,一直爬上一棵花树去(无论巫师如何念咒语,它也不再说话)……巴比伦斯最好的巫师们,预言出的结果竟是如此大相径庭。预言去了九个不同的方向。眼前,只有那个满脸的胡子像没被羊啃干净似的人说,他的法器——那支会写各种古老文字的羊角,有一些字母不会拼写……所以,羊角在整个过程中毫无动静。只有他预言的这个方向是未知的。

    “你去!”他被克拉克斯的侍从打了几个耳光后,轰出了皇宫。

    不久,侍从匆忙跑回高台,跪在了国王面前,他禀告说:“我看清了,那个巫师好像是乌苏里诺!”

    而其他九个巫师听见这个名字时,则变得更加地面无表情。他们一字排开,呈一条线跪在大殿上。现在,这是一个有豁口的线条。克拉克斯故意看看下面的人。有豁口的线。他想。然后,作为线条组成部分的他们,微微向线条的一端,斜过身体颤抖。克拉克斯想笑时,看到他们脸上都带着恍如隔世的奇怪表情,就止住了。

    “是那个说谎者?” 克拉克斯捋了捋胡子。

    侍从听到国王这么说,诧异地,躬身往后退了一步。他说,城中也有这么说的!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


    后来,克拉克斯认为十个预言都是无误的。他下令让九个巫师去宫外领赏,并跟他们每个人都笑了笑。九个巫师再也没有回到各自的家中。他们就这样消失了。有人说,他们被国王杀啦。也有人问,可这是为什么?一种解释是为了保密——死人是最可靠的——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其实,只有克拉克斯知道自己跟他们每个人讲的梦都是不同的,也就是说他根据讲述时的心情,随意调整了梦里的内容。于是,十名巫师面对着十个的梦就开始了预言。克拉克斯也知道,十个梦中其中一个就是那晚他的梦。而在他讲述时,忽然不由恐惧起来。虽然,他心中默念,放松,放松……还有一种解释有点像拼图游戏。那是一个在教堂看护小孩的老妇人说起的。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聪明的他将梦分成了十块,就像这些碎图片一样……她指着孩子们正在拼贴的图片。第三种解释,来自第十一个巫师,他的那只仅比第四个巫师小一些的会说话的蚂蚁,嘤嘤说着……直至说完第九个故事。蚂蚁在桌上直立后腿,两根触须在空中不停地摇晃。巫师凑近一些,只听了一下,就惶恐地加快了动作。最后,他把蚂蚁装回了鱼皮盒里。大家都在等待着。而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大家说,去问乌苏里诺吧。乌苏里诺。它说。乌苏里诺。

    就这样,事情过去没几天,巴比伦斯人就得到了九个不同的故事。第十个,乌苏里诺不说,永生永世就不会有人知道,它将成为一个谜。众人都说,他肯定不会说的!当乌苏里诺在城门口现身,人们立即簇拥上去。那天,乌苏里诺却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他说,“有九个故事,你们说对啦。我的预言只是补充,对一个事的补充和对前九个事的补充。”

    “你听到啦?”

    “是的。我也走进了那个梦里……”

    分布于城里的探子隐藏在人群,他第一时间向克拉克斯密报了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克拉克斯看他退下以后,起身迎着倾斜的薄暮之光,走出大殿时,有人看见他脸上翻滚着一抹微笑。他知道那就是个说谎者。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以为对一切如执掌。其实,赫梯王国的使节,早就死在了西郊圣教徒手上。斯尔玛斯正朝这里赶来。他是不知道的。

    这段日子,巴比伦斯城中必将会议不断。人们都在想方设法补充乌苏里诺的预言。众人纷纷补充、演绎、推论。最后,城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九个故事都是真的,只因分别是不同的部分,就像羊皮拼图缺少一块,你自然无法见识最终的那幅图景,也就无从知晓整个预言。而乌苏里诺是个说谎者。他们甚至在做梦时,都不再梦见这个人说话的样子。


    人们将克拉克斯的梦与雷奥斯王子联系起来时,乌苏里诺在城中已失踪好多天了。他们不知道雷奥斯从小就是个虚弱的男孩。皇宫里流传出来的消息说,他长着一双湖泊般的眼睛,他在后宫就常拿这双眼睛看着雨前蜻蜓从高耸的城墙外飞进来,然后会在御花园的某一株花树上稍作停留。你一不留神,它即刻消失掉。在花园深处的一片水上,蜻蜓将再次出现在视野,它们不断弯曲腰身,把屁股轻轻地在水面上点着。

    童年的雷奥斯一度把这些引为最神奇的事情。王子有时就站在水边,微仰着头,蜻蜓在空中不时旋转玲珑的身体,他静看着。当水面泛起的涟漪达到最大圈,波及到他的脚面,他就会颤抖一下转过身,忽然,他向着王宫跑去,他一边跑,你还听得到他一边喊道:“下雨啦!下雨啦!”

    开始,不远处的侍从会看看天空。阳光灿烂。雷奥斯从他们面前匆匆跑过,他们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当雷奥斯站在宫里,透过窗口向外眺望,雨已轻轻飘撒而来。那些半路的笑声还来不及变成惊诧已被雨幕遮盖。

    “万福,克拉克斯王!”

    “万福,雷奥斯王子!”

    他们跪在霏雨中,伸直双臂,齐声高喊。雷奥斯看着他们,心里却惦记着,此时蜻蜓躲雨的那片树叶是否足够坚固。这场雨会下很大。他长时间面对这些人。甚至,连蜻蜓都变得熟悉。开始,蜻蜓总能带来宫外的一些气息。最近,雷奥斯越发越觉得陌生就像昼夜迷惑了他。或者说,是不知道的东西,贵如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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