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到时的老谣子》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一首老谣子,飘得活活的,愣就打山口给风吹断了。幽幽的调子,这才贴崖坡咕噜噜滚下去一片深谷的草林,散了一谷的碎声。谷里一片鸟鸣,有的飞起,悬在树尖草上循着声音纠聚,黑压压一朵一朵的。有的,在巢里配合着模糊的调子,“啾——啾啾——啾——啾——”不一个动静。天上下,说不得,热闹了,是更显了空荡。鸟落下,山风又来,树林沙沙的。鸟倦了,飞起的,不再闹;巢里的,只听得雏鸟甜梦里些微的噙声,活像小人儿。

    岭上非得老调爷那么老的人才晓得老谣子,以及它给断了前所唱的:“三姑姑——在山谷谷,山谷谷里——三姑姑——独个的眼泪——流——”。

    小镬子只在其时,才觉得眼下的老调爷有那么,那么的老,他唱几个字,就喘上几口,然后把后面上来的气在嗓子眼鼓动一会儿,攒够了,才接着:“山谷谷——三姑姑——”听得叫人急。记得,以前好多人听。小镬子都被人儿像坐凳子一样,垫身下,大伙来听唱谣子了。

    老调爷的谣子曾是岭上最好使的。

    小镬子比了比自己的身高,没见长,都说长到和老调爷坐着一般,你娃子当算大了。老调爷过去,现在都坐门口,那有一块大石。他一年四季也不怕个凉,单说冬天落了雪,遍山白哑哑的,他上面坐,每每会给身边的小镬子,挪一处温温的黑石面出来。

    “来坐。”

    说着,手在旁拨拨,雪面儿就散入阳光里,碰脸上一阵微凉。一会儿,就退了。阳光很好,照着他的背,那人窝着腰,摘豆子般,一会儿,一块黑石面裸露出来。屁股往上一放。

    “你,坐。”小镬子坐旁边,看着他,笑笑地跟他说,一手指着那块石面,好似在让他。

    老调爷一坐,说:

    “嗯。”

    然后笑笑,当是感谢。

    这常在上山,路过时,被人见到,都是见他俩人笑得傻傻的。

    “上去?”

    “哦。”

    “出来?”

    “嗯的。”

    有时,老调爷跟相熟的后生会喊:“今个有收获!山里物——风中树——雪后的路上啊,啥莫怕——”

    人就回头笑。走后,远了,他给说话:

    “小镬子啊,过去上山都唱谣子……”

    小镬子说,“哦。”

    “谣子一唱每次都大收获,你可问问岭上人……”

    “哦。哦。”

    “山里野物真听得见……”

    又说,“哦。哦。哦。”

    “野物听见谣子会钻出洞洞儿……”

    “哦。”

    “搁以前,说过?”

    小镬子咧嘴,露出错落的牙齿。

    他“哦”了声,“现在人不给山唱啦!”

    尽是人们上去的脚步声,吱吱地响。他们听着。雪后,树上落下的雪,在风中还是不时的落下,叫人错觉和担心。他不时地唱。谣子里有寒雪初停要唱的,(各样时间唱的谣子很多、很多)过去人们都以此祈求山神,莫要断了上去人的路……

    “你——牙咋还没长?”他说,“不是说……”

    很突然,乍起了声音。小镬子一脸惊诧,很快严肃下来,他说,“咦?我把牙都扔上山啦!”此刻,手塞嘴里,正摸着,脸皮把严肃表情,扭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他眼斜斜的吊着微闭着。他拿一只瞪得大大的眼看着老调爷。

    “怕不是过山的鹞鹰没见识,叼去给当了珍珠……”

    老调爷爱说这样的话,小镬子听了很多。他说过松鼠就没啥个见识,他小时抹在树皮上的鼻涕都被拉到树上,当了松油……

    所以,让把掉牙,下面的往上扔,越高,你越爱长出来;上面的就使劲往底下踩。搞得小镬子胳膊疼好些天。当时,用下最大的力气,看好半晌天,找不见了,才问井边摆衣服的娘,“看——扔得高不?”

    她向天上看看,笑说:“准是老调爷说的?没叫你扔上山去?”

    小镬子给一笑,跑出门。

    本打算找他去说,我把牙扔上山啦!不料,撞见了老调爷的儿子打远处而来。久没见他了。其实,小镬子顶不愿和他多说话的,人就躲到闰二家的鸡窝里,鸡窝正对老调爷门口的大石。鸡们“咯噶咯噶”闹上一会儿,老实了。躺在它们中让小镬子嘀咕:可不得了,真热呵!

    

    爹和伯前后岁数。他们打了架,也不晓得为个啥。那一年,在山路上滚得浑身是雪,才下了来。爹雪球一样,跌跌撞撞进门,朝着小镬喊:

    “你伯,疯啦!”

    娘看着他,他还说,“今个先给小镬子开荤!”

    一只血淋淋的山鸡腿丢上桌。爹肚子还一鼓一鼓的,像冲着气。娘笑了笑,跟小镬子比划着鸡腿,退到了后房去。

    “小镬子你伯为了个女人疯啦!为了送那女人跟我打,他跟我打……”

    小镬子后来把这话递到了老调爷跟前,他听着神秘地,脸上一阵抖动,满嘴:就知道,就知道。屋里回来,他拿着一个鸡腿在小镬子面前晃。够不到,踮着脚往高窜,鸡腿上结着黄色的油冻儿。最后,是小镬子站到了高高的石上跳呀嚷的。老调爷趁他没注意,一个低头,一把鸡腿就放进了他嚷嚷的,正敞得大大的嘴里。呛得小镬子眼窝满香嗞嗞的泪。

    然后,俩人坐下来,小镬子在边上香嗞嗞地吃着,老调爷说,“你爹说得对着呢!你爹说你三姑,也对对的……”

    

    打从他俩打架,小镬子就不跟伯再说话了。爹一次带他出山,在他家门撞见,小镬子跟爹把头一扭,就过了去。走很久,他爹老扭头,直到不见岭子了。

    “啪——”他打了小镬子一巴掌。

    背对着去路。岭子上搭着一片遥远而熟悉的淡绿。

    “你给我记下啦——那是你伯!”

    小镬子抹着大大的泪珠子。看得岭上的绿也淡得模糊了。

    之后,再见到,他远远地喊:“伯!”

    “滚过来,让伯掏个鸡吃!”

    小镬子怕他摸小鸡鸡,常捂着裤裆跑远远的,端不让他伯解馋。

    

    “伯,走啦?”

    小镬子回头看着刚抱着那鸡,它像舒服得睡着了,不时恍惚觉得风里是低微的咕咕声。

    老调爷说:“前脚走——”

    已不见远路上,行着的那黑点。出山去的那路上,飘着一片霾色。老调爷唱起谣子,在这时。反正,小镬子知道那是祈求山神保佑的曲儿。唱声再小,也听得出。老调爷听小镬子随后跟着唱起,笑着搂了他过去。

    “咋个,一股鸡屎味!”

    说着,做了个推将出去的动作,但没有,小镬子被裹得更紧。

    其实,老调爷除了跟小镬子唱谣子,尤其老谣子,那些小镬子在家一学着唱,他爹就能接下几个音的老年头的曲。别的就再没啥了。娘更爱听他唱。哄他睡觉的谣子,也是他教她的老谣子。平日,娘俩总吵。

    “不对,不对。”他说,“老调爷说得这么唱:“夜里的小——星星儿,眨着小——眼睛儿——”

    “哦,小眼睛儿——”娘不如小镬子唱得好,但他还是睡着了。

    他睡觉时,嘴里会不是流出水儿,娘说,你得啥时才长大呀……再大声,他不会听见的。窗外,雪又飘飘洒洒。一片山里静寂覆盖了入梦的山人。独独雪夜里老谣子久久徘徊:“眼睛儿里的小——雪花儿,小花儿飞过了山与崖——夜里的小——星星儿,眨着小——眼睛儿——”

    除了唱,还是唱。老调爷是没跟小镬子说过,伯在山外讨下女人的事。是爹娘把攒了很久的鸡蛋送过去老调爷家,他才知道的。端篮子走在路上,爹娘在前,小镬子低头看着鸡蛋咂嘴吧。他不知道这里面是多少个,更记不得家多久不吃鸡蛋了……

    过去闰二家鸡窝,那只鸡好像睡得更舒服了。小镬子看着它,步步上了石阶。门开时,老调爷把小镬子的头硬扭了过来,“你看看——”他说。老调爷平日晦暗的屋里,三姑姑的大照片是刚擦过的。对门口是挂着一张红红的字。字边呢,是一挂鞭炮,红字下,摆着几只山鸡……

    “再添上点儿!”

    他爹在后面推了推。

    小镬子进了去。

    

    老调爷打从那次就老了下来。小镬子记得真真的。也是打从那,老调爷时不时会冒出句:那女人没见识……以为后面他要说啥把什么当什么的话,就等着,他倒是没说。而是忽地,又瞥见了小镬子的牙。

    “眼看出来啦!”他说。

    小镬子不想老调爷一天天老下去。可唱一个字得喘上几口,气在嗓子眼攒够要好久,连他都听得急。当他不管不顾把老谣子续唱开来时,老调爷才“哦”了一声,等唱到高音陡字儿,还为他打起节奏。有时一打不消说,小镬子就给唱乱调了。老调爷很少严肃起来,这次,他说:“咋个还一曲拐到另一调,一调冲上天,又跌到谷里啦?大点声儿……”

    又要来雪了。

    老调爷指指远处一片灰色岚雾。小镬子撒开视野,使劲把小嘴一努,刚想唱雪到时的老谣子,老调爷摆手,咋还不让唱?于是,他“豁”站起来。天色正一层一层给山风吹得黑了下来。山口再也看不见。谷里是一个树木往一面斜的动静。

    雪不远了。大石上,一大一小一坐一站,俩一般高的黑影等着,雪来时幽幽的调子的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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