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属于谁。
我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
    ——豪·路·博尔赫斯


上篇


    知道吗?在小时候,自己待在一间黑屋是多么可怕的啊!你肯定不知道有个小女孩曾这样干过。那是西窗没有被草泥堵上前的事情了。那时,窗外是一片茂密的石榴林。每到石榴花开,再趴在窗口,就会像她说的一样,人想融入这片林里去。太美了。而记忆却被厚厚的草泥关在了西窗的这一面。如今,她子孙满堂,有时还会不经意间,带上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轻轻地说:

    “你看——我小时候啊,其实也是快活的哦!”

    老人就是这样。坐对面的她,从小就住在这里。她说,那时竹楼外围是河边的一个大院落。东面几里有一片桃园;西边是一片石榴林,透过西窗就看得到它的全景。真的,那种神秘的红色一路蔓延到了岸上。林外就是那条河了。河边的竹楼一看就知道是古老的傣族的特殊结构。它分上下两层,给人的感觉匝实像老古董禁得住消蚀。我曾站在岸上仔细观察过。在一个霜气很重的背景里,竹楼是湿嗒嗒的,西侧一层的那个窗户上已破旧的多棱窗花,正随风翻动着。视线顺着楼前摆动的树枝攀上去,二层有个深色的痕迹,看得出那里原来是个窗。如今,不知为什么已被封堵上。二楼的这位置,每逢清晨,便被人传说会有白烟一条一条冒出来,并徐徐往上钻,直至钻进了白胖胖的云上去。屋顶的白云,似乎每天这时都会在那儿停一会儿,然后才甩着肚子走了开。这就是一天的开始,也是这个故事的开始。假如,鼻子足够灵敏,你自然会闻到一股檀香味道。然后,从竹楼里飘出一个人影,她在清晨林木的摇曳中忽隐忽现。那是刚拜祭完毕,要去散步。她是孩子们的奶奶。这点你可以问问她一对孙子孙女。俩孩子常看到和闻到这一切。他们在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前,都是很快乐的。

    老人小时候住楼上。如今,她住下了楼。楼上还是她小时一样。那两个房间窄小而敝仄。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她也不常上去。若是偶尔上去,也只是去那个带有东窗户的房间。那是念经的禅房,里面供着一尊佛祖的泥塑,塑像前面摆着一个填满烟灰的香炉。你曾闻到的檀香味就是来自这里。这一天,她又去河边倒烟灰了。没说错的话,香炉后的一张红木的龛桌上有一本经书,从书页磨损的程度来看,老人无疑算做是虔诚的。这间屋子整日都是烟气缭绕的。烟柱直直的上升,升到屋顶,挨着竹椋子,它会拐着弯飘出去。有时,几缕烟也会顺到另一间房里去。清晨,老人点上香,然后就开始在烟气中诵经了。顺到西面小房间的烟气,在里面闷坏了自然疯狂的往外钻,钻出来的烟,就是我曾看见的那些。它被认为是白云的一部分。当它徐徐往上飘去时,白胖胖的云就会停留。

    禅房的西面是堵上窗的房间。常日里上着锁。这个小房间把她的孙子孙女都给吸引住了。他们认为里面肯定藏着好玩的东西。孙子苏小帅跟姐姐说,“别不信你!我就知里面肯定有!”

    苏红当时十五岁,他十岁。他们直勾地看着彼此。

    苏红问:“你看见过?”

    苏小帅说:“我就相信。”

    苏红又问:“为什么这么相信?

    苏小帅嘟起嘴说:“我就相信!”

    苏红懒得和他争论,就说:“你相信去吧!”

    “我就相信你是胆小鬼!” 苏小帅说着气冲冲地把被子盖在了头上,假装打起滑稽的呼噜。

    沉默一会儿,传来一声:你说里面到底是什么?苏小帅用脚碰了碰姐姐。对面的苏红却好像已深深地睡去。他不会知道苏红不久之后将会从这个小房间里,听到一个胖姑娘的故事,并且这姑娘在黑暗的屋子里手上还会悄悄地拿上一把刀……反正,他们被小房间深深吸引。房间里古老东西塞得很满,已顶到了屋顶。一天,苏红自己在家,正好就听见了奶奶打开那门时的声音。吱、吱、吱三声,连开门都那么困难啊!她躲在门后想着。它很老了。家人常笑奶奶把这间屋子塞得太满了。老人的回答总是很慢,半天,她才会说,不像你看起来那么多!她说等有时间去清理清理,其实,不像你看起来那么多……如果,人们说帮她清理,她会马上说:不用啦,我愿自己来,等有点儿时间了吧。可是,苏红觉得奶奶似乎从来没有这点儿时间。却有的是时间,焚香诵经和去河边散步。

   

    苏小帅和苏红的家,离老人的竹楼不是很远。天亮出发,沿着河坡走到阳光镀黄河水时,再拐个弯就到了。那些年他们总是跑去看奶奶,老人也一直走着这条路,去看她的孙子孙女。

    后来,情况一下子有了改变。

    老人的儿子在下游谋到了好差事,一家要搬到那里去住。这时候,他们见一面要走好远好远的路。他们俩的小屋也填满了古老的东西。奶奶最喜欢的孙子,于是很惆怅的看着奶奶。

    “小帅怎么啦?”

    苏小帅坐在门口看着河流的方向。

    老人看出了原因,拍着他的头说,“又不是见不到啦!我去看你们,你们也可以来我这儿度夏天。”

    “我们来了睡哪?”

    “有地方塞你!”

    “你是说那间没窗的房?”苏红看了眼恐惧的弟弟。

    “奶奶说的。”苏红说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笑笑,像是漏了嘴似的。

    这间没有西窗的屋还是他们帮着清理出来的。那间屋能放那么多东西,真叫人吃惊!推开门,你会吓一跳的:里面的东西,山一样堆着,满满的。他们钻进去,好半天才把东西搬出来,一件一件堆在走道上。

    “轻点!轻点!”奶奶站在门口,不停说着。

    等如山的东西慢慢塌下来,地下露出了一张床。床下很多盒子本来要扔的,奶奶却没让,说是忘了里面装着什么,得再翻翻。你知道的,老人都这样。盒子还是摆满了屋外的走道。别的收拾好了。奶奶从楼下搬上来床单和枕头床铺也好了。一切都好了,奶奶说,看啊,多好。将能塞下你!

    苏小帅累坏了,此时正在楼梯上坐着。

    老人说完,一回头远远地看到了他,就看着他笑。

    苏红走了过来,“瞧——这个房间呦!”

    奶奶说:“多像回事儿。当年怎么没觉得?”

    只剩下这些盒子了。本来说不用他们的。奶奶说,等你们走了,晚上自己能对付。苏红很懂事,觉得奶奶很累,非要她坐在椅子上,“奶奶你坐这里看着我们给你翻就好啦!”其实,她是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还说,奶奶,我们一样、一样拿给你看,好的吧?

    他们开始了。奶奶此刻的目光平静地和阳光相遇,东侧窗户洒进来夕阳铺满走道。老旧的竹筒泛着黑色的亮光,黑上飘着红色。房子很老了,从外面看上去,此时夕阳正浓,它就像泡在多少年以前的故事里似的。

    他们在一个铁盒子里翻到了一沓照片。

    “瞧!”苏小帅说,“这小姑娘比你胖!”

    “这张也有她。”苏红怀疑地说,“怎么又瘦啦?”

    “那不是一个人呗!”

    “是。我就相信是,你看。他们是一个人。”

    “不是。”苏小帅说着就要哭,他看着椅子上的奶奶说,“她学我?我就相信,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就不是!”

    苏红似乎也急了。撅起嘴,脖颈红红的,不一会儿,她也嚷嚷开了:“你怎么这样,是。是。是。是。是。是。是。是。就是。”

    他们遗传了他们父亲的倔强。要不是奶奶笑着说那个人是她的话,孩子们一定要在一片喊声中打起来的。奶奶从椅子上探了探身子。两个孩子看着奶奶的手伸过来把它们拿走了。然后,一片纸花从他们头顶飘下来。慢慢落了地,接着又是一片,两片,三片。奶奶竟撕纸一样把照片都给撕了。说着,没用,都没用啦!

    “奶奶!”孩子们已来不及阻拦。

    后来,他们还在满地的盒子里找到了一张带框的结婚照片。里面是一群传着古老服饰的人。男的上衣钮扣很高很高,几乎到下颌,庄重的模样;女的穿裙子戴着奇怪的帽子,帽子上插着不知什么花。乍看都是一张张带着笑容的脸庞……

    孩子们问:“奶奶,奶奶,这也是你?”

    奶奶说,那时候还没我,是我妈爸。

    两个孩子凝视着。

    “就是我们的……”

    “这是你们的曾姑和曾阿姨。”

    这张照片后来悬挂在了两个孩子的房间里。关于为什么的故事被我放在了后面的段落。为了引出另一件物品,请允许我在此设一个悬念。是苏红从一个大盒里把那个木质的桶儿给翻了出来。它在午后的阳光中发出淡淡的光泽。大小刚刚可以握在手上,她就握在了手上,举在空中,透过淡下去的阳光,越看越感觉真有点像父亲的笔筒。它的盖上刻有一些云彩花纹。苏红仰着头就像看见了堵上的西窗外的云似的。奶奶看见了,眼睛一亮,告诉她这是装饼干的。是她小时家里的老玩意儿啦。以为早没有了,原来在这儿,它还在啊!

    苏红边说:“奶奶这个不要扔了。”说着闻了闻,它也有一股很淡的香气,不像奶奶身上的檀香味浓得刺鼻。

    “奶奶,你还把它放在碗橱里!”苏小帅在旁说,“我们来了,可以在里面拿饼干。晚上吃。”

    “我吃小动物的……”

    奶奶答应把它留着,朝他们点点头。

    苏红说:“我吃花生的。”

    奶奶的目光里不再是榆木桶儿。她温柔地看着俩孩子。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们,连连说着,“好吧!好吧!孩子们。我是幸福的。有间房有孙女孙子陪着我!要不,我会黑怕的……”

   

    没有西窗的房间,看上去愈是幽静了。过道的阳光非得透过门缝才能淌得进去。是苏小帅第一个推开了这扇门轴古老的门。那双小手按在门板上,使劲嘟囔了一声,吱呀,门就敞开了。身后的阳光一下泼进去。苏小帅愣在那儿好半天。

    “里面到底是什么?”他想。他还想,“这里只有黑。”

    那时,他看见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没过多久,他们要搬家去镇上。父亲已找好地方。苏小帅年纪小,总是在玩大家搬出来的东西。苏红就嫌弃他,她跟他说,去,去,去。大伙搬家的前夜,苏小帅哭着就被送到奶奶家来。他见奶奶哭着喊,姐让我去去去。我就不去去去!奶奶笑着,陪他说,对,就不去去去!

    父亲把它他交给奶奶就沿着河骑车返了回去。奶奶没来得及问一句,镇上咋样?他人就匆匆的走了。

    “奶奶,奶奶,她让我去哪?”

    奶奶看着河水清哗哗地流淌。苏小帅看着奶奶,他不说话了。是第二天的傍晚,父亲骑车来把他接回他们的新家的。等新房子一切收拾妥当,大家坐在椅子上,就不动弹了。本来,大家都觉得苏小帅一定不会闲着的。他会哭。苏红说过弟弟是个水里捞出来的孩子。大伙都没想到他今天没有哭闹,安静了许多。父亲问他,在奶奶家过得快活?他说,奶奶带他上街,还给买了几种颜色的笔,花生饼干真好吃……妈妈说着看了苏红一眼:“有这样的奶奶,你们福气!”

    这天的父亲脸上竟蒙上一层忧郁,小声给孩子们说话,我的外婆也是这么好。

   

    苏红的房间还没整理好。晚上,苏红走到弟弟的小房间,他敲门。里面传来一串:去去去。

    “我不去去去!”

    后来,妈妈走过来打开了门,你让姐姐去哪?

    苏小帅不再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去去去是去哪?

    他们姐弟俩暂时睡在了同一个房间里。苏小帅躺下时,非让他母亲开灯。要不他就去去去。妈妈笑了。

    “好,好,好。”她说。

    “点灯睡得着?”她还说,“小帅啊,你可男子汗了。”

    灯亮着。灯一直亮着的。

    苏红抹了抹眼睛,走进屋,苏小帅的头被被子盖得紧紧的。

    “小气的你,明天,我就有自己的房间了。我就去去去!”

    说着,她上了床。

    “姐!”

    “叫什么叫!”

    “明你来,我不要一个人睡。”

    “男子汉都一个人!”

    另一张床上没有传来答声。灯一直亮着的。

    “小帅!”她闭眼叫半天,仍没听到回答。只是有点儿动静隐隐的传来。苏红细听是苏小帅在被子里哭。

    她下床,走过去,问他:“出事了?我不去去去了。”

    “没有。”

    “一定有。”

    “没有。没有。没有。”

    苏红知道弟弟的性格。问下去,他会变得更顽固。也许,永不肯告诉她什么事了。

    “给姐说说,好弟弟。”

    灯一直亮着的。声音在淡淡的光线中,明显地柔和下来。苏小帅摇着头还是不说。他哭得越来越大声,苏红抱住他,你在抖?

    “小帅冷?”

    “不。不。不。”

    “为什么抖?到底怎么?”

    苏小帅一下推开苏红。

    “没有,没有,没有,就没会有!”他说。

    “爱有没有!爱有没有!爱有没有!”她说。

    “我明儿就去去去!”转身后,她又补一句。

    他们的脾气差不多。她奇怪为什么从奶奶那儿回来,他就这样了。不行。苏红停下脚步又把身体转回去,生气地揪起弟弟的被子,她说:“说不说你?说了我明可以来。”

    苏小帅在被子里像是被吓着了似的,瞪着眼睛喘气。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我说。”

    然后,他说再也不到那个房间去了。他说了在奶奶家发生的事情:我一直听到有个声音,像小孩子的哭声,我睡不着……苏红看他张了嘴巴,她也没说话,慢慢地回到床上。

    她说:“没事的。是鸟叫。”

    他问:“什么鸟?”

    她说:“鸟!”

    他又问:“哪种鸟?”

    她说:“你管什么鸟,就是鸟!”

    他还问:“你说的,我没要管!”

    苏红躺下来,苏小帅不停地问,“小孩鸟儿?”

    “就是鸟!”她看着灯,灯一直亮着。一会儿,屋子里明亮地,静了下来。她想苏小帅怕是睡着了。她又想,他听到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不停地想啊想,灯好像一会亮一些一会暗一些似的,悬在眼前。最后,想不久自己去看奶奶,她知道一切会知道的。这才张不开眼睛了。

    这夜,灯一直亮着的。

    他们的新家还在收拾,一切开始井井有条起来。苏红帮父母干活,有时见弟弟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一沉,仿佛又回了他说的那晚的情形里去。十五岁的苏红,那是第一次知道心里藏下秘密的感觉,后来,她在作文里写道,就跟心儿里长了小手不停地挠差不多。她只时不时看看弟弟,苏小帅也不再问她,“是什么鸟了?”

    苏红没有把苏小帅的事情告诉给父母。他们忙着收拾,整天来回的跑商店。后来,一天苏红从门外进来,苏小帅举着扫帚正在屋顶上跑来跑去。屋顶飞满了蜻蜓。黑压压的一片。苏小帅的笑声在嗡嗡声里钻来钻去的。苏红低下头,眼睛被阳光晃得疼,心想他这又没事了。苏红房间整理好了。苏小帅按当初的约定,他一个人睡。睡前,窗外隐隐地有流水声传来。他想着下午的蜻蜓,很快就追了上去……

    他的灯在那个雨夜,突然就给熄掉了。雨声并没有淹没一声尖锐的喊声。他父母被他的叫声从睡梦里吓醒过来。当他们聚集到苏小帅的小屋,弯腰看着他,都以为他做了恶梦。他闭着眼睛。母亲说,不怕,不怕。苏小帅突然瞪起眼,父亲把伸过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也吓了一跳。

    “怎么啦?”苏红站在门口,听妈妈问。

    “他没事。常事。”妈妈说着让父亲回屋睡。

    她还说:“这是常事。”

    第二天,父亲早早去上班。妈妈把视线从窗口收回来,她看到苏小帅的脸上挂着几滴泪水。她想这孩子,这孩子啊。然后,过去把它揩干。当父亲的车铃声远去。他妈妈才趴在小帅身旁眯上了眼睛。

    苏小帅第二宿睡得真香。妈妈看到他嘴角挂着的唾液,幸福地转回身。父母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别看啦!我说常事吧。”他们从苏红门口轻轻走过。躲在被窝里的苏红睡不着了。她好像知道没这么简单似的……


下篇

    一个礼拜五的下午,苏红去了奶奶家。看见孙女来,老人高兴极了。安静的竹楼里弥满起他们的说话声。晚饭后,苏红看到了他们那次翻出来的榆木桶儿摆在柜子里映着灯光闪闪烁烁。她问着是动物饼干?然后,向着桶儿走去。苏红拿出来的是一块,自己最喜欢的狐狸形状的饼干。

    “奶奶什么都不会忘!”她把饼干举在空中。

    奶奶听了先是笑笑,半天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叹起气,拍着孙女的头,嘀咕道:“我盼着忘一些啊……”

    “奶奶说什么?”

    “好吃?”

    苏红自顾吃起饼干来。上了楼,她就朝小房间走。要睡了。奶奶说。那个前些日子,被他们收拾出来的小房间看起来好像很黑。奶奶在里面摆满了蜡烛。苏红在门口站着,直至黑暗的小屋被烛光打亮。然后,和她晃手,“来啊!”

    苏红走了进去。屋里空空荡荡的。她四处看着。奶奶突然拍了她一下,给她说:“好好睡,孩子。我在那边。”

    她惊恐看着奶奶蹒跚的身影,在过道上拉长。孩子们来了,她就会住在那间檀木味道的禅房里。图个近便,晚上起夜啥的,照顾起来方便。若不是半夜,楼梯上传来的一阵古怪的声音吓醒了苏红。她几乎已忘掉了苏小帅说的事情。醒来之后,她突然想起了这不准就是弟弟说的声音!也许到了此刻,读者已经注意到故事的细节正一步一步走近她。她在房间,躺着一动不动地听着门外掠过的声音。声音像人走在空中,慢慢走下来,一声、一声、一声低下去,越来越淡,几乎消逝于院里沙沙的树木的摇曳声。院里起了风。苏红瞪大眼睛听着。她等着那声音大些,声音却没有再次传来。你知道她想什么?她想声音过一会儿就会原路返回来的。它会沿着楼梯上来,摇晃着节奏,到过道的尽头要在那儿停下。也许是看着院里的风刮落的一片桦树叶飞进了屋里。再向右拐,到小房间的门口。然后再次停下。门带着吱吱声敞开了……但是没有,后来她断定刚才是有人下楼去。是奶奶下楼去拿东西怕吵醒自己?不管是谁这时也该走到下楼梯。却听不到声音了。你知道的,我猜一定是,但又觉得不是。然而又是。苏红这时叫起来。

    “奶奶!”

    她的叫声很响。她是要让楼下听见。隔壁同时传来了开门声。奶奶蹒跚的脚步声咚咚的传了来。她重重踩在走道上。咚咚咚。

    “孩子,这儿,在这儿啦。”

    奶奶推开门时,苏红坐了起来。看着奶奶说,奶奶在这儿。

    “以为奶奶下楼去啦!” 她说。

    奶奶吃惊地回头看向楼梯。“有时,夜里口干,我要喝水就到楼下去……”

    “你从那屋里出来的,不是从楼下上来的。”

    “耳朵真灵,我的孩子。”

    “我没听清什么人下楼啦。”苏红慢慢地说着。

    “你听错啦。”

    后来,苏红一直是认为自己没听错的。她说她只是弄不清怎么回事了。那天,奶奶把门关上,蜡烛吹熄,她还是睡着了。房间里的黑暗覆盖了一切。

   

    竹楼外此刻一片寂静,风不刮了,树也不摇晃,一切都停下来。大地被月亮催眠。河流被月光铺满。声音也睡了。再也没有特别的声音从竹楼里传出来。苏红再睁眼时,阳光透过门缝钻进了房间,分成为几缕,一缕淌在地上,一缕穿过了床底,再就是一缕光在那张古怪的结婚照上擦出一道淡淡的痕迹。奶奶以前常说,天亮就是太阳上了远处那山头。山下流着那条河,沿着河走,你们就到家啦。

    奶奶给苏红安排的一天,和弟弟一样。他们都会度过的非常快活。直到这天夜里她又被惊醒。躺在房里,还是觉得有人下楼。

    她心说,这不是想象,你什么也听不见,怎么知道有人下楼?不管是谁现在以来到楼下,穿过了那张老木桌,到放着碗橱的厨房里去了。不管,夜晚多么深沉,不管这人是谁。他人已走进厨房。下面的黑暗和寂静中,到底发生着什么?突然,楼下传来了声音,虽然低却是很清楚的。苏红听到了啜泣声,它低低地,在楼下的黑暗中环绕。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夜里,苏红也不知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她后来回忆说,我扎着胆走出了黑屋子,推开门的一霎那,我看向那间禅房。门是关着的,我踮起脚过了去,推开门,吱——

    楼下的哭声也停止了。

    奶奶的禅房其实很小,微弱的灯光轻摇着,她略带慌张地从床上坐起。两人的目光相遇。苏红眼里的恐惧似乎也吓了奶奶一跳。没等奶奶开口。

    苏红就大声说:“有人在楼下!”

    奶奶连声说:“那是我。是我啊。”

    “不是!”苏红很果断地说,“不是!不是!”

    苏红的表情严肃,奶奶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她看着奶奶最后沉默下来,突然一闭眼,头斜着倒在了枕头上。然后,她双手捂住脸。苏红说,泪啊,就从指间汩汩滚过了奶奶苍老的脸庞,浸在了床单上。奶奶后来哭得喉咙喘起来。呼呼的咳嗽了半天。那声音和苏红听到的楼下哭声有些相似,只是听起来感觉轻得多,眼看着要飞起来。奶奶哭了一会儿,停了看着孙女说:我的孩子啊!苏红走过去,握住奶奶的扎手的手掌。

    奶奶静下来。屋外的风还在刮着。

    “饿吧?我的胖姑娘。下去吃点饼干吧,事情我告诉你。”

    这是苏红第一次听见胖姑娘这个称呼。以前,奶奶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她跟着奶奶出屋。

   

    苏红先下的楼。下楼以后,就四下寻找什么。奶奶没直接下楼,而是在没有西窗的屋子逗留了一会儿。下来时,苏红看见她手上拿着那张古老的照片。请注意!上篇里设的悬念,将在接下来的有限篇幅里慢慢解开。这与我所写的物品,都是息息相关的。好吧。苏红心想,走到楼梯旁。奶奶看到苏红站在楼梯边了。她跟着奶奶到厨房。那里一切如常。院门也关着,院里树木沙沙的响。远处风拍着河岸,正温柔的呼吸。

    奶奶说,你听!呼吸声。

    苏红听不见什么,除了风声。但她看到了,的确没有人进来的迹象。

    奶奶说:别看了。吃去。脸上的泪此刻已干。

    苏红从橱里拿出那个桶子。苏红没有接过榆木桶儿,奶奶看到她摇头似乎还有点发抖。

    “现在,就告诉你。”奶奶说话顿一顿,意思大概是为使自己沉静一些。“我指给你看……”然后,又停下,这次停得时间很长。

    苏红插话问:“奶奶,您妈妈好看吗?”

    “记不起啦,她去世时,我还小。”

    “我爸见过她!讲起过他的外婆。”

    “那是我后母……”

    十五岁的苏红一下明白了什么。那就像大多数人说的后母……奶奶好像看出来,于是就说:“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我从没想她是后母,她就像我亲母亲一个样。”

    “那?那?”

    “她们都在这张照片里。”

    还说:“你外婆是新娘。我后母是亲戚中的一个。你看,这个是母亲的妹妹,母亲去世父亲就娶了她。这个瘦的——就你外公的妹妹。”

    苏红看着照片。一看就知哪个是新娘的妹妹:他们都胖胖的,很漂亮。另一个女子很瘦弱。看起来心情也不大好,她脸上笼罩着深深的忧郁。奶奶说了长长的一段话,请原谅她的苍老。再者,毕竟都是回忆里的故事,有些地方是说不太清楚的。她的话在整体上是解释这个故事所需要的。

    请耐下心来听她说:是我害死你外婆的。她生我时大出血。后来,父亲上班,我还小只好找人来照顾家。你外公养家你知道多累吗?于是,姑姑来了。我猜她一直爱着我父亲。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们说话时的异常。有时是语气你看看呀,她总是在他耳边说话。有时是动作,弯下腰来,让父亲帮她系围裙。我屋子的镜子上一直留着她那种笑容我感觉很冷母亲的死使她高兴如果没有我不是就更好了?那种的笑容至今想起,我后背都发麻,就像当年来到了现在。只要她在,我怕得要命……可是,父亲完全属于她。是的,她恨我。当时不理解这些,也是到你这么大才明白。我是多余的,我是个细菌谁都躲着我。那时,我把自己关在了你现在住的那个屋里。你知道吗?自己在一间黑屋子里是多可怕的事情!我想过从西窗跳下去,那片石榴林红得厉害。那段日子我有件事……好吧,我的孩子,你会觉得好笑的。姑姑笑我那么胖。我和你们一样爱吃。有机会就吃。姑姑常拿这件事跟我父亲抱怨。吃饭时就在我腰上围一个尺说,你不能再胖啦,腰身该多宽、多宽,要不就像只猪。我少吃点?哦。他们不是冲我吃来的。我的孩子。你还不太懂。越笑我人都是一样就越想多吃,后来我偷吃的事被姑姑发现。自从她捉住我那晚,她就锁上了厨房的门。要不是最后找到了榆木桶儿我真会饿死。对,就是这桶儿。一直放在,就像这个这么大的碗橱上,里面放着饼干,我半夜饿了就偷偷跑下楼吃。溜下来不敢开灯。虽怕黑,那时可没有你这么勇敢,说着捋了捋头发。我走路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也都是那时候练得。我怕的东西太多摸进房到碗橱找到榆木桶,悬开盖把手伸进去……不爱听了?我的孙女。我做了几次,每次怕得发抖。摸索着打开榆木桶儿和平时一样,手伸进去。手伸下去,下去,下去,手指似乎碰到了什么。喉咙炸开啦!啊——啊——你听到过这么尖锐的声音吗?它掺着我的哭声。我手指被夹子咬住。一些人匆匆下楼来,灯光亮起时,父亲姑姑都看着我,站在那儿看我。胖姑娘哇哇大叫,手上甩着一个老鼠夹。爸爸从来是个不太说话的人。此刻,我听到他的喊叫。姑姑毫不惊讶。她料到我会被夹住。她看我的眼神似乎正等待这一切的发生。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作怪,我站来顺手在厨房的桌子上抓起把刀,扑了过去。还没跑到她身边,我就被父亲抓住。我手里的刀也掉在地上。他掰开另一只手上的夹子。那晚,我哭个不停。隔壁在谈话。父亲问姑姑桶儿里怎么有老鼠夹?姑姑什么也不说。我听了一会儿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病了。所有帘子都放下来。屋里暗暗的。姑姑没来看我。父亲上班前和晚上回家后都来看我。我没有睁眼看他。大概有一个礼拜了,我去小诊所,大夫说没什么事啦!主要是惊吓。他给我手指擦了红药水。红色的手指照亮了我的夜晚。我希望手指红得更厉害一些。我不要它们好。手指红彤彤。指甲后来就黑了,慢慢的从肉上掀起来。我希望手指断掉。指甲在一天上午轻轻地滑落。我想一直让人围着。从诊所回家,快到时,我似乎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拐弯进了我家院门去。她沿着悠长的青苔路步上台阶。红啊,我记不起生母了。真的,我记不上来。但那背影让我想起了母亲。胖的人走得都有点笨。妈妈的背影是这样有些摇晃的。拼命追上去。那时她刚到前门我扑到了她身上。她差点摔倒。她坐到了台阶上我倒在她身上她抱着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她穿的是那种老式衣服,钻进皱褶里去舒坦得很。我叫了又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你猜得对。那是我姨,就是照片上的另一个!父亲发电报把她从遥远的地方请来。可恶的姑姑就是这天彻底消失在我生活中的以后再也没见过。我搬到东面屋里。西面留了出来,姨要住在那里她信佛常和我说那儿才有灵气还和我说一切皆心造什么的。我现在也常说这些是吧?是她让楼上充满了最初神秘的快乐气息。他们结了婚。她把这间屋改成禅房平常在这里的时候最多。她没生孩子她说我是唯一的孩子。她爱我,我也爱她。她说我长大就不会胖了。反正,再没偷吃。榆木桶儿也从碗橱里与姑姑一起消失。想是阿姨把它扔掉了。我没有想到她把榆木桶儿藏在自己的床下……不知她曾对这个邪恶的盒子干了什么。对了,她眼睛不好,怕光,后来,沉默的父亲突然请了一些人来。那天,他们在楼下喝酒喝到很晚。第二天,我再去找阿姨才发现西窗堵死了。他们过得很好。她在黑暗的小屋里烧香供佛伴我度过了十几个春秋。如今只记得她最后什么也看不见还在那屋里喊我进去,然后抱着我,给唱一种古怪的歌。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就是心经。也不知道她后来到了哪里去。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消失的那个清晨里,也燃了香,烟气袅绕地爬上屋梁渗出了屋顶……听说她出门一去再没有回来。父亲说你阿姨去了遥远的地方。什么东西看不见,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岁月就会忘记。阿姨没有回来,这榆木桶儿却出现了……我听到了那个声音,小帅也听见了?你是说把它扔掉?我的孩子。别忘了你死去的爷爷。扔每件东西都要告诉他为什么。他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他七八岁入过佛寺。我和你说过没有?没有?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得到佛的庇护。你爷爷可是穿戴一新由亲人护送着,吹吹打打,在众人眼前进入佛寺的。那情景难得一见的。他是个吝啬的人。从寺院还俗起,他就对任何微小事物产生了关心。那个桶儿被他摆在禅房里。有几次,我想扔,刚拿起来,他就从后面走进来吓你一跳。他说,这东西要去去巫气。秘密不能告诉你爷爷。直至他去世,他还在为那个桶儿去巫气。他慢慢的合上眼睛。我猜巫气大概没有了。我不愿把事说出来。那个声音一样缠着我。如今,我自由了。

    苏红得知一切后,再听到那声音,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她躺在床上一直希望它再次响起。她想,还是留着吧。想着就睡着了。天空大亮,她醒来发现奶奶不见了。檀香味从对面屋里飘出来,铺满了过道。她下楼去。前门是敞开的。奶奶站在了一片林子边。她走几步,一条明亮的河,“呼”地浮进了她视野里来。清晨的河面长着一层茸茸的热气,以至于,奶奶仿佛站在了一片梦境前面。

    河水哗哗地流去。苏红慢慢站到奶奶身旁,也拿眼睛向她望着的地方看去。奶奶低声说,走了。走了。苏红一时没明白是什么走了。它也去了遥远的地方。直到她看见了榆木桶儿。榆木桶在水中扭了个弧出来。突然,奶奶攥住了苏红的手说,它会沉下去的被什么东西吃掉!说话的口气,真有点儿凶。不像每天陪伴他们的奶奶,而是像极了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拿着菜刀的胖女孩说出来的。又漂了,很远,榆木桶儿撞在一块岩石上,先是来了一个停顿,接着带着一串气泡沉了下去。奶奶和苏红同时探了探身体。他们都看不见了。当他们扭头看到竹楼时,屋顶也正停着一片云。传说中的白烟一条一条从二楼的缝隙渗了出来。嗖嗖地往那片云里钻。云飘走的时候,故事就该结束。结束的时候,苏红脸上也挂上了深深的忧郁。她知道,一会儿父亲来接她回家。如今,他们的家在这条河的下游。弟弟肯定正赤脚在河边愉快地嬉戏,当然也会不时抬头张望一下姐姐回来的方向,他等着把声音的故事带回来,好让他有勇气再到奶奶家过礼拜天啊!他爱奶奶。他们都爱着奶奶。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