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弧》(二)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这里的夏天总是比其他地方还要热。学校放暑假以前,田七就想拉闫四到河里游水去了。他们很要好。田七最常跟闫四说的一句话是:“管他的!”闫四也晓得家里知道了,要被打的,也就一直没有说去。
一入夏,该死的田七就天天去河里游水。每次,他湿漉漉地走进教室,闫四就会感觉到浑身一阵凉爽。他就坐田七的后桌,每天都能从他身上闻到河水那淡淡的腥味。
一次下课,闫四问田七:“你家让你游水?”
“管他的么!”
石榴河水平静如初。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儿。淹死的人好像只有闫四他妈而已。但那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奇怪的就在这里,苍老下来的闫老爷还清楚地记得,小太太是如何从湍急的河水中把自己轻而易举地救上来的。他还是想不通。梅雨一到,闫老爷就坐在门楼里想,听着不远处的河水声被雨声淹没,也没有停止去想。
他的烟叶越抽越多。孙妈都是趁闫四上学了,才去镇上买烟叶。回来时,就从木桥上带着一串吱吱的声音走过。
“咱家的桥又少了一块木头。”她总把桥说成是“咱家的桥”。
有的时候,也跟闫老爷叨咕一句。有的时候,是自己跟自己说。门楼外飞檐上的那把弓弧在风雨中摇摆着。尤其是夜晚还会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有箭飞出去的那种嗡嗡声。在雨里十分清晰。
闫老爷最近常常失眠。是这声音掺进了记忆。他听着、听着就会想起那年,在“往上走”那个地方,他一个跟头栽进江里的事儿。那也是一个瓢泼大雨的日子啊!闫老爷坐船到了江边,他一门心思地想去死了。没有什么比消失在水中更干净的了。众所周之,他到底没有死成,是闫四的妈妈,也就是小太太救下了他。闫老爷可是石榴街的大名鼎鼎的闫家的独苗儿。
小太太的出现又给了他们闫家一次机会。他是这样觉得。白天的雨一直不停地泼下。最近的事了。他常把孙妈叫到身边说说话。
“梅雨看着就又过去喽。”他说。
孙妈知道老爷又想起小太太了。
“四儿。你还得看紧了。”
孙妈这就喊:“四儿!四儿!四儿!”
我想你该知道的。河水对闫四的诱惑是越来越强了。而闫家人还没有来得及发现。
“闫四到底热不热?”
“我为什么不热?”
“闷在家里会死人的……”
“水里有鬼,孙妈说的。”
“管他的。游水啦!”
“管他的么!”
明亮的河水,哗啦啦地从街边流去。从木桥上望下去,便可看见幽幽河面下的那些碎石。两岸的河床,往上就是舒缓的土坡了。满是绿树、青草。偶尔,有只红蜻蜓从树林里飞出来,去河边跟另一只大蜻蜓会合。
它们从河滩上来回飞行着。
闫四很少看见这些的。田七说:那是女的。他指着一只。
“骗人!你怎么知道?”
“它明明落在过我的小鸡鸡上。”田七小声儿说。
“哦?”
田七和闫四过桥来,正沿一条小路向长满青草的河滩走去。小路边栽满了树木。此刻,阳光穿过这些茂密的树叶,落到地上,一块、一块的。林里显得幽静而神秘。扑——啦——啦——
一只鸟从草丛里窜出来。一扭脸,它就匆匆消失在块状的明亮当中。
“还是回去吧?”
这样的话,闫四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田七嘲笑他:“回去吧。要不你会淹死的!”
“你又不是巫婆。”
“我是男的!”田七不禁大笑。
闫四的脸上一时间也笼罩了一层喜悦,他扭头看了他一会儿。
“哈哈。”
“你是男的!”
“那个,那个蜻蜓是女的!”
“哈哈。”
两人笑嚷着向河边跑去。
风拂过岸多多少少粘上了一点儿河水的气息。田七和闫四到了河边。田七高兴的时候,就会吹起他的口哨,闫四是知道的。他的哨声总是尖尖的。很刺耳。这让他很讨厌。人站在河边就有些冷了。河水给了闫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咬咬嘴唇,扭头看向田七。
“别吹了!别吹了!”
“我没吹啊。我是真不怕水。谁像你似的怕水——”
“我说口哨。”
“管你的么!”
田七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可不管闫四,继续吹着他的口哨,“澎——”水面上溅起了一片水花。
“干什么你?”
田七把闫四手中的轮胎滚进河里去。然后,飞快地将自己脱去裤衩。黑色的轮胎在绿水之上微微地晃动着。
“管他的么!”
闫四看着宽宽的河面抖了几下,忽然又有些胆怯了,就对田七喊起来:“孙妈不让我下河!”
“管他的么!”
远处的田七笑嘻嘻地一边游,一边喊回来,“孙妈又不是巫婆,会知道你下过河?”
“你没带裤?”闫四看到了田七时而露出水面的光溜溜的屁股。又看看远处木桥上的行人,不好意思地说。他站了一会儿,田七已经游了回来,慢慢上岸了。闫四吃惊地看着光着身子的他走到自己面前,又转到身后去。
他依旧看着水面发抖。田七的笑声暂停了口哨声,他没有回头。
闫四的裤衩被扯到了脚下的时候,田七笑着喊,又拽着他往水里去:“看见喽!看见喽!你又不是小太太!”
这之后,就又开始了尖尖的口哨声。
河水一点点儿淹没了闫四的身体,凉意渗上来,一直渗到心上去了。田七开始的时候,是要教闫四游水的。只要扶着闫四的身体,他就可以象模象样地比划几下,只要田七的手一离开,闫四就会一头沉下去。到后来,田七有些无可奈何了,他问:你属什么的?闫四说,哦?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也许,是属小狗的,那就学狗刨吧。
结果还是一样,田七不耐烦地说,你可真笨。把你那个轮胎拿过来,你自己游。其实,老拿着轮胎,这样是不行的。
“我不行啦。”
“谁告诉你的?”
“孙妈说,我爸就差点淹死。”
“管他的!”
田七游出去的时候,一手拖着那个轮胎,朝河中央游。闫四带着羡慕的神情望着田七远游的轮廓越来越淡,而自己只能是踩着河底的水草和泥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闫四离岸还不远。在这里泡着水,他把岸上的树木在河风里沙沙地响,听得很清楚。
田七在水里是多么自由。看上去,木桥作为河水的背景,让人感觉他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在桥和水之间自由来去的鱼儿。
“呜——”田七累了之后,踩着水立起来,朝着正低头往水深处划拉的闫四挥着手。
闫四聚精会神地头也不抬。田七笑了笑,便像大家印象中的那样,躺上了水面,展开手臂,身体随着呼吸在水中轻轻地起伏着。
田七后背贴着水的时候,他说过那就会很困,眼睛黏黏的。眯起眼看到阳光从木桥的空隙中穿过来……闫四曾经很怀疑田七的这种说法。
羽毛做的箭什么样的?
毛茸茸的阳光漫过头顶,阳光依然强烈,田七眯了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天空是蓝的。看不到一丝云飘过,雨季把天空刷得一尘不染,云彩似乎都干净得透明了。河上的阳光照在身上是温的。从上面飞过的蜻蜓,它们骄傲地看了他们俩一眼又飞走了。
“那是男的!”
田七笑着说:“也是女的。你没看到它的翅膀多好看么?”
“那就是她看不上咱们。”
田七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刚才的话,独自咯咯地笑起来。
流水声哗哗响着。
这时候,闫四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离岸很远的地方。河水到了他胸口的位置。透过脸上的微笑,他似乎感觉到身体正在变轻,微微流动的河水使自己有了一种节奏。越来越敢往里走。等逐渐能浮起来时,他就学起了田七的样子,左右摆动起了双臂。水面经过他的拍打发出的咚咚声,在这个闷热的午后里旋转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闫四撞到了那个黑色的轮胎。他“啊”了一声。他把一只手扶在轮胎上,边大喊着田七的名字,边在搜索着四周的水面。
呼声掠过水面,传得很远很远。
一切景象是那么宁静。
“田七——田七——田七——”
闫四甩开了轮胎,不知是什么力量把他推向岸边。四周的一切声音似乎消逝一般,只有剧烈的心跳声在他的身体里颤动。
接下来的故事多少有些神奇之处:
这个少年从河中心,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和熟练的泳姿游向了岸边。闫四穿好衣服在岸边望着无人的水面,拧起了眉头,好像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跌跌撞撞朝来时路奔去,眼前一直有那个黑色的轮胎挡着。而他刚才明明看着它漂远了。再过不了多久,就该再也看不见了。他越跑越害怕,最后竟闭起了眼睛。爬起来就抹抹泪,又闭起来。
满头大汗的闫四跑回家就躲了起来。孙妈叫了好几次吃饭,他没应声。一个人在床角发抖。孙妈进门的时候,他真是想大哭一场的。可是,他自己也很奇怪,哭声憋在心里,别人看到的他仅是紧紧地咬住了嘴唇。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话来:“没——没——没——”
“来。”孙妈往他的脑门一摸,“去哪儿了?”
“孙妈真像一个巫婆。”闫四又想起了田七的话。
“你上哪儿去?孙妈!”
闫四看着孙妈很着急地跑了。
孙妈跑到了门楼里。这个时候,闫老爷正坐在那儿眯着眼,不知道在哼着什么。
“四儿,发烧了。”
说完,就跑出了门。闫老爷听见木桥急促的一阵动静。天气太闷了。他摇着芭蕉扇,悠悠地到了闫四的屋里去,转一圈,皱了皱鼻子。
“怎么有腥味?”
闫四闭着眼,听见这句话时,还是深深吸了口气。猛然间觉得,父亲也是巫婆。好像都是巫婆!
孙妈没把郎中领来前,闫老爷无疑是处在对河水的恐惧中的。自从水性很好的小太太掉河里淹死以后,他就感觉到了自己和水有了一层暧昧的关系。他怕这种味道。他怕得要死。
郎中跟闫老爷点了个头,给闫四看病。开完药单子。又跟闫老爷打了招呼,人就走了。孙妈抓药回来,没进屋,她在偏房里煎药。几个时辰里浓浓的药味,飘满了闫四的房间,这时候已到了晚上了。
石榴河边时断时续地传过来,一个女人有些恐怖的哭声。
田七的尸体几天后在下游被一个渔夫打捞上来了。他本来以为网住的是一条大鱼……石榴街的一条鱼儿在水里死去的事情,一度让大家怀疑河水里是否藏着什么。不过,这些事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人再记得田七在河水里各式各样优美的游水姿势。这个人大概只会在闫四往后的岁月里,随着他一起成长、老去,他们都会慢慢懂得生死。你知道,他们过早体会到的,并不足以影响他们的未来。这些都会慢慢地发挥作用。死亡留下的痕迹终将为时间抹掉。
梅雨时节还是会到来的。那时候的石榴街的人,照样会忧郁不已。照样会坐在门楼里消耗掉大量的烟叶。闫四也将到了郁郁寡欢的年纪,这件事自然会被提起。哪怕只是一瞬间。
当他像他父亲走失前那样,坐在门楼里抽烟叶,嘴里吐出的烟圈透过细雨挂上飞檐。那种与雨水呼应的湿嗒嗒的神情,再次浮现。那个时候,也许仅仅是片刻而已。闫四打开眼睛,让那座已经残破的木桥在眼前越过,拉着时间一溜小跑而去。然后起身,不再为小时候的那段感情而郁郁寡欢了,看着桥下一个黑色的轮胎漂过,越漂越远。上面载着一个人(只是看不见),在河面上留下了哗啦、哗啦的划水声。他扭过头来,笑嘻嘻的模样,好像真会让人相信他曾经多么会游水。
我想把这个故事讲给第四个人听,请不要为此伤怀。因为“设门弧”的事如今也不多见。这成了一个暧昧的风俗:在门的左边挂起弓弧,称悬弧。悬弧,即标志生的是儿子。你有必要知道,或者幻想一下弓弧悬挂在门楼上的情景。故事里的人,就是在这种背景里生活着的人。
他们忧郁的理由无法猜测。
他们每年都在等待这些适合郁郁寡欢的日子。
孙妈接闫四放学了。那天是梅雨季开始的日子,雨还不是很大,石榴街又一次陷入了那种忧郁的气氛里。孙妈撑着纸伞慢慢走着。闫四背着书包走在前面,路过田七家门口时,闫四停住了脚步,跟孙妈说:“你听——”
“嗯?”
他听到了有时候在睡梦中,听到过的嗡嗡的声音。田家的门楼上悬挂着的弓弧在细雨中摇曳。
嗡嗡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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