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里诺》(二)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雷奥斯的宫廷生活,直到八岁那年。八年里,就像其他王子一样。他的每项活动,每个细小的举手投足、微妙变化的表情,都被女官们清楚地记录于羊皮卷。国王克拉克斯其实是想在这些关于远距离撒尿、屁股连在一起的蜻蜓、宫女的白屁股、母后的皱纹,等等记录中,窥测出乌苏里诺所说的“不安全”——到底是自己,还是国家的命运都在那个预言中。他的探子再也没有密报过关于乌苏里诺的事情。他几乎都要把这个人忘记了。
若不是有女官们这些进行中的记录,他也许还不会意识到小儿子的存在。他的三个大儿子如今有的在边疆驻守,有的在远方建立王国。有的正潜伏在他国,伺机占领那里。克拉克斯有时会收到他们的消息。而小儿子一直都不属于这些事物。
“谁?”
“阿伦彼王子。”
“哦。”
“万福,阿伦彼王子说,时机即将成熟。”
克拉克斯点头示意,这个儿子是他最担心的一个。阿伦彼从小就继承了他的心狠手辣。他曾目睹他将一个陪他玩耍的宫女的手指咬断……想起这些,他不禁心惊胆战起来。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把弟弟的手指弄断的。弟弟很快在疼痛中死去了。他当上国王的那天,母亲才和他说,本来你父王最喜欢你弟弟……
后来,克拉克斯派人又杀死了哥哥。他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国王。儿子接连出生,多少年后,他孤独地住在巴比伦斯。深深的后宫,如今他很少去。王子们都被他派去了远方。
“万福,我儿阿伦彼。”
这晚,他噩梦惊醒时说出了这句话。现在,他身边除了雷奥斯王子。其他,妃子生下的儿女,早已不可数计,那实在是个庞大的数字。克拉克斯知道数字背后埋藏着的,将是一个可怕的回忆。年轻时,自己日日出巡。据说,流落在巴比伦斯的,他的那些无人知晓的儿女,也不可计数了。
到雷奥斯八岁时,展现在克拉克斯眼前的羊皮卷几乎淹没了整个大殿。关于小王子的记录,竟然远远超过前三个儿子的总和。从正在消散的雾气里传来的第一声啼哭,到无尽黑夜熟睡时,鼻翼轻微的颤动,到夜半梦醒撒尿时宫女之手对王子尿液的感受……都有详尽记录。克拉克斯坐在大殿里,没日没夜地翻阅着。记录变得越来越有趣。比如,蜻蜓在雨后曾停在雷奥斯的小鸡鸡上,树叶最终零落□□□□□□□。这是一个从未有过书籍的王国。如今,万福,巴比伦斯,一朝变得卷帙浩繁。一些记录在后来被侍从陆续偷出皇宫。这些记录零散的流传于泱泱民间,巴比伦斯人几乎同步翻看着这些关于王子的记录。多少令人难以置信。
西郊圣教的人也同样。斯尔玛斯有时会在秘密集会时,为众人朗诵这些羊皮卷。然后,把它们卷起做一个记号,再搁回那个偌大的仓库里去。这也是第一个被羊皮卷塞满的教会。他们时刻关心着巴比伦斯。他们早就说过,他们誓要夺回巴比伦斯!
斯尔玛斯在路上很长时间了。是他扭断了赫梯使节的脖子。其实,本该是一次简洁的刺杀。可是,由于想起他们是一个惯于征战的民族。走出很远,他又掉转身体走了回来。他坐在了尸体边上。斯尔玛斯掏出了那把割皮子的小刀。这把小刀一段、一段地,在使节脖颈上割出了一条平滑的缝隙。然后,他把手轻轻在那人胸前一拍。血柱缤纷如烟火一样,喷涌而出。他往后闪着身,后来的确看得有些心醉神迷了。每当血柱低下来,他就往那人胸前拍一下,血柱又恢复了以前的高度。后来,血柱越来越低了,他的手几乎是重重地垂到尸体上,血柱却怎么也恢复不了美丽的高度。斯尔玛斯好像不懂为什么似的,狠狠地骂了那人一句,娘的!这就是你们赫梯人流不尽的血?
后来,他就上路了。他身披赫梯使节的衣服,朝巴比伦斯走来。行走时的样子,似乎还沉浸在对红色烟火的沉醉中。此刻,眯起了眼睛。
他习惯闭着双眼。曾经去过巴比伦斯的人,有时会和他夜宿河边,他们就会告诉他,雷奥斯王子慢慢长大啦!他的样子几乎和克拉克斯王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更年轻更凶残……斯尔玛斯低头在羊皮卷上记录着什么,那人会不时停下来等待,他们常常说到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当那人昏昏欲睡时,斯尔玛斯已准备上路。他先是拂去身上的尘土,然后,跟那人微笑致意,并以使节的身份对他说,我会把祝福带给万福的克拉克斯王……
“万福,克拉克斯王!”
那人在睡梦中喊着。
克拉克斯国王的脸孔越来越苍老了。他在这些记录中,不断与预言擦身而过。巴比伦斯城就是从这时开始彻底破旧下来的。不断有人和他禀告城砖砸死人的事情,不断有人在堆满羊皮卷的大殿里,寻找他们的国王,最后却只能无奈离去。有一天,克拉克斯从羊皮卷堆里抬起头,艰难地站起。他走了很久才走出羊皮卷堆蹒跚着走向镜子。他在镜中看见一个陌生的老人。老人也朝他走来。他吓得蹲下身,失声痛哭。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个滑稽记录工程的后果,无疑使自己对雷奥斯越发的喜爱。因为,那就像自己。
他对雷奥斯的每个细节如此熟悉。这一刻,他觉得完全遗忘了其他三个王子。有时,他们会同时出现在晚宴上,侍从看见这对父子,就像一张画的两个面,一面清晰,一面模糊。他们坐在那里,吃着上供来的鹦鹉珠。
眼前正是鹦鹉珠成熟的季节。雷奥斯不喜欢这种被巫师们施过法术的树上结出的果子。吃的时候,他总是一颗、一颗地放入口中。当那颗智齿轻轻碰破珠子时,他就会在对面皱一下眉。也许,我真的老了。克拉克斯自己吃时感觉鹦鹉珠毫无味道。他曾下令把那几户种植者全杀掉,然后再派新人去种植。后来,一群、一群的人被杀掉。事情截止到有一天,克拉克斯从羊皮卷里艰难地走出来……他们在镜前相遇,二十岁的雷奥斯从镜子里朝他走来。他止住哭泣。因为,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已搭在肩上。并且,有人轻唤了他一声:“父王!”
他们父子就像久别重逢。不久,身在后宫的王后听到这个消息。默默落着眼泪。其实,克拉克斯不愿承认自己老得无法分辨感觉了。是雷奥斯让他的感觉得到了延续。尤其,第一次甚至可以说,他更早地感到儿子口中的鹦鹉珠的香醇时,他已是万分惊喜。他很久没有惊喜。
这样,他想他就不会失去感觉。哪怕老也无妨。雷奥斯足以代替我去感受巴比伦斯以外的时空,尤其是藏而不露的恐惧。前半生安安稳稳的克拉克斯觉得这已足够。于是,恐惧慢慢变成了他后半生想要的最大的消遣。老去的国王睡觉时闭上眼常觉得恐惧正在来袭。再睁开眼,床头的烛台,烛光时隐时现。夜晚的寒风自窗口徐徐而来。他不得不拉上一些被子。恐惧在四面八方。
时刻盯着巴比伦斯的西郊圣教徒,在城外人越积越多。他们白天通常隐蔽在树林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发现这个神秘的组织,就在城外。在每个月夜,幢幢的人影,将乘着簌簌的叶落声朝巴比伦斯移动。巴比伦斯城的中心,偌大的皇宫被月光笼罩其中。他们窥伺很久,就像阿伦彼主教说的:时机即将成熟。
最近,国王常常叹气。一天,和雷奥斯走在御花园里,多年前曾经见过的那种花树,又一次绽放。他又一次叹气。
“看来,预言说得对。”克拉克斯站在花树旁,摸着手指。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过去的自己啊!他决定把王位传给雷奥斯。这是一个酝酿已久的消息。乌苏里诺早就说过,神灵将降临巴比伦斯。可雷奥斯没有接受。他匆匆离开了克拉克斯温暖的目光。等这种的目光再次投射在他身上时,他蹲着抬头,笑说:这儿有个孔……
后来,雷奥斯跟克拉克斯要了一块土地。他说,那儿将是另一个巴比伦斯城。说着扶起父王走上了眺望台。一片城砖正在他们的视野里剥落。
他指着那片砖,说:“这个巴比伦斯太旧啦!”
克拉克斯微笑说,“那好。从今开始,我手指的那片土地就是你的,你是它的国王……”
映在雷奥斯湖泊一样清澈的瞳仁里的,是沙漠上散落着的一些村庄。雷奥斯在几天之内备好行装,告别母后。他是在后宫长长的哭泣声中缓缓行远了的。
克拉克斯站在眺望台上笑了笑。笑声真让人琢磨不透。其实,他很早就看见了城外攒动的人影。他知道他们是从哪个夜晚开始聚集的。原来是十几个人、第二次是二十几个人、三十几个人……直到那个月夜,人数多到他再也数不清。城外黑压压一片,犹如乌云。而第二天,他还是照常和雷奥斯在御花园散步,并不时让儿子抬头看,这天多晴朗!
“明天还会这样晴朗!” 雷奥斯说着,“就像这也是一个预言……”
巴比伦斯城里充满了预言。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预言中,就像那些人影正朝着巴比伦斯靠近。这也是一个预言。
大雾在清晨里开始弥漫。雾气从巴比伦斯城的四个方向同时飘起。克拉克斯看着放雾者匆匆归来,在他面前自刎之后,他才走上眺望台。这是城中最高的位置,从这里看得见城的各个角落。第五个放烟雾者从后宫跑出来后,后宫的上空烟雾升腾。这个人没有回皇宫禀告。他知道自己将难逃一劫。克拉克斯在眺望台上看到了他擦着城墙匆匆往城门口跑去。风声正从城中呼啸着。是一块青砖结束了那个人的奔跑。然后,一大片青砖瞬间就把他掩埋。克拉克斯自言自语:你还不知道,这是在劫难逃的?接着,他转身。皇宫顶上的青砖开始剥落。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也渐渐掩埋在砖块和琉璃瓦片中。
“这个巴比伦斯真是太旧啦!”
所有人都死于这场莫名其妙的烟雾。所有人在感到雾里有毒时,都如同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弥天大雾中,脸上露出了预言成真的平淡与安详。巴比伦斯人没有惊喜,没有恐惧,没有失落,甚至可以说是心满意足地等待一般,在巴比伦斯城里开始了无限的沉睡。
西郊圣教徒把巴比伦斯彻底包围时,烟雾差不多已散尽。克拉克斯站在眺望台上,平静地看着一切。他的头也有些昏了,他没有想过自己要活下来。这时,也是一双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一声轻唤,把他从恍惚中叫醒,他听见一声:父王!
声音仿佛来自一个熟悉的人。苍老的克拉克斯没有回头。他在眺望台上久久站立。雾气迷蒙的巴比伦斯一直在他眼前。下一秒,他觉得下一秒,不要阻拦,自己即将脱离这腐朽下去的躯体。这一秒终于来临,但他的灵魂没有腾空而起。因为,他属于这场恐惧的仪式,属于破旧的巴比伦斯。
父王!他在这一秒中听到无数次的叫喊。他继续往空中升腾。当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骤响。他才开始下坠。克拉克斯就像降临巴比伦斯一般……
一个健壮的年轻背着一个老人走在空荡的巴比伦斯城中。城里的每条街道都以相同的角度,迎接着他们的步伐。城外的响动喧天。他们叫喊着“誓要夺回巴比伦斯”的口号。
他们在街上行走。直至,看见一个人从横七竖八的尸体里站起来才停住。那几乎是一个人影,他沿着城墙将他们引到了城角的一处茅屋外。这天的风声驳大,雷奥斯不断听到青砖掉落在身旁。
这是一个秘密。茅屋后是一处城池设计上的漏洞。城墙上留有一个洞孔。这就是城池建筑者埃克斯能在城门紧闭时,死于城外的秘密。而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几个馒头换来这个秘密。现在来看,秘密意味着生命。
“是乌苏里诺!”
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淡淡的荧光把他们彼此的脸孔照亮。他们好像都说着话,不断说着,而“乌苏里诺”却不知是从谁的口里说出来的。阳光打亮死城巴比伦斯时,他们正在一列驼队的掩护下,接近了新巴比伦斯。克拉克斯没有试想到眼前的一切如此逼真。突然想挥挥手,就像当初拥有巴比伦斯一样,可是用了很大力气,也没能再把折断的手臂抬起。
那是在一个沉静的清晨,雷奥斯把自己的邦国仔细规划了一番。然后,乔装成巴比伦斯使节,开始了漫游列国的行程。这行程持续了多久无人可知。但很多人知道克拉克斯曾几次要将王位传给他,雷奥斯都没有接受。每次回信,他都说,我要自己的巴比伦斯!
回到巴比伦斯后,雷奥斯也没有进城,而是悄悄在城外居住下来。“从这儿看——巴比伦斯更破旧不堪!”他围着巴比伦斯散步时就会这样说。“这儿很快就没有了,你们这些傻瓜……”城外堆积着从城里扔出来的死人(当然,有很多是被城砖砸死的)。他很难想象,居然死了这么多!
那次,他在城外散步,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弯下腰,打开了裸露在阳光下的、一个脑袋被砸烂的使节的背囊。里面有一卷羊皮卷,上面记录着关于巴比伦斯城建筑的精确数据。甚至,具体到每个角度,每块砖的厚度……这些度数的精确程度,无不让雷奥斯后来建筑新巴比伦斯时的建筑工人啧啧称奇。雷奥斯依此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新城给建了起来。新巴比伦斯与沙漠背面的旧城遥相呼应。整个旧巴比伦斯城,你再也看不见了。它随着通宵达旦庆祝胜利的西郊圣教徒们一同,被一片倾塌之声抹掉了。而同是西郊圣教徒的斯尔玛斯,则被雷奥斯以设计者的身份,安葬在了新城众多功臣的行列中,永远地流传了下来。
克拉克斯在那个凌晨走出了新巴比伦斯。一匹马朝沙漠背面奔驰。当他抵达旧城时,马前是一层一层的尸体,他的人民光秃秃地躺在沙漠上。城墙已不复存在。四周的风正卷起黄沙呼啸而来。
探子赶回来跟雷奥斯是这样禀告的:他说他躲在一阵狂沙背后,看见克拉克斯王跳下了马,他走近了那些尸体。然后,在每具尸体前磕头和拔出身后的刀。他的刀在阳光下明晃晃的。我还看见他把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轻一吹。克拉克斯王的笑声很可怕。他笑着在每个尸体上轻划一刀。接着是手擦着皮肉掏进去,他似乎攥住了什么骨头,那时他眼睛会亮一下。然后,他使劲向两侧掰开那人的肋骨。后来,甚至全身微微上浮,全力向下按动扬起的骨头岔。在“咔咔”的起伏声中,他幸福地摸索着。直到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高高举起。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不断被高举在头顶。血从上面沿着他的右胳膊往下滴落。远远地看去,就像他胳膊上的血管暴突出来。他不断磕头,不断发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声。他慢慢变成了一个血人。浑身沾满乳白的脂肪和混有明黄色的血渍。
探子说到这些时,捂住了嘴。一路上,他说他不停呕吐。于是,他不敢去想,一个劲拍打马屁股。
“下去吧。你看上去该休息下。”
“我的王……”
雷奥斯今晚要去父王的寝宫。老国王克拉克斯住在这里已三年有余。而他一直忙于政事。新巴比伦斯的贸易越来越发达。驼队反反复复的出城与归来。每日上供觐见的使节也是络绎不绝。雷奥斯的确很久没有去拜见父王了。他还记得克拉克斯让人在他寝宫里做了一面长长的布满洞的墙壁。后来,他知道那是用来干什么的了。如今,墙壁上的每个洞里都摆放着一个琉璃瓶。每个瓶中都装着一颗巴比伦斯人的心脏。瓶子一个挨一个,日夜被克拉克斯膜拜。墙壁的正中央是一个略大些的瓶子。雷奥斯愣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
克拉克斯正全神贯注地焚烧那些写有预言的竹符。灰烬积得满地尽是。看样子已烧过很久、很久了。这时,离雷奥斯不远的地方,半跪着的那个男人,他的左手低垂。深深低着头,偶尔对着墙中央的瓶子看一眼,而后落下一滴泪水。除此以外,他一直用右手把火焰聚拢起来。也许,是由于烟垢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他的胡子看起来那么乌黑,显得非常年轻。他弯曲的身体上缭绕着一团血色的密云。这时,克拉克斯说:“过来。给你哥磕头!”
其实,是乌苏里诺在一个梦里告诉克拉克斯的,“你将从孔中生还!”这和纸上的预言如出一辙。很早时候,克拉克斯就找人解开了那些字符。当他把他们出城时,眼前的荧光和这一切联系起来。他只知道史册将如此记载巴比伦斯——雷奥斯于公元前1897年的夏季,还原出了那个消逝的巴比伦斯的年轻面貌。这座城在沙漠里难得的骤雨中一派欣欣向荣,它那金灿灿的绰影,至今为后人神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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