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娜·鲍什:一个因恐惧而爱的现代舞大师

孙孟晋

    一个几乎在黑色里包裹着自己的德国女人,她在舞台上创造了几十部大胆、梦魇般迷惑而直抵人类心灵的现代舞蹈。皮娜·鲍什(Pina Bausch),在这个潮湿的夏天,抽完她最后一支烟,与魔鬼和天使一起去另一个世界舞蹈了。

    自从正式担任乌珀塔尔舞蹈剧场艺术总监之后,皮娜·鲍什很少亲自在舞台上露面,不像这里的媒体所认为的那样——一直在舞台上旋转,她更是一个永远让人惊呆的编舞大师,她经常坐在观众席里,看着自己的新作遭人唾弃。早年更有观众认出她而朝她吐吐沫。但她用她打破常规的身体语言征服了全世界。皮娜·鲍什成名以后,只出现在《穆勒咖啡馆》、《丹森》等极少数的舞蹈作品中。

    我最早接触到皮娜·鲍什的舞蹈,还是在阿莫多瓦的《对她说》里。阿莫多瓦在这部绚烂的西班牙异色电影里选取了皮娜·鲍什最绝望的作品——《穆勒咖啡馆》。皮娜·鲍什紧闭双眼,低垂着双手,在舞台上奔跑着,并痛苦不堪地撞墙,一个男人不断地将她身前的椅子清除掉。他们之间没有交流,那个男人更像是个隐身人,像皮娜·鲍什个人记忆里的暴力符号,这部明显带有自传风格的作品,在另一个更年轻的女舞者的显身后得到了印证:这场属于少女般的梦幻被男人窥视着、吞噬着。

    “我舞蹈,因为我悲伤,”这大概是皮娜·鲍什最标志性的艺术阐述,她将自己的孩提痛苦和德国战后的挫败感深深地纠缠在一起,制造了战后最隐秘,同时又最绝望的舞蹈景象。在《穆勒咖啡馆》里,我们读到了和法斯宾德相近的梦游般的悲痛,而皮娜·鲍什毕生最伟大的创造是将舞台的限制打破,有时候,她的舞蹈作品是一场混合了戏剧台词和行为艺术的综合体。显然,皮娜·鲍什不像德国现代艺术家约瑟夫·波依斯那样直接用毁灭性的物品来描述人类的恐惧,她的视觉是偏女性的,她经常让女舞者裸露半身,但她表现得一点也不色情,反而非常的绝望,仿佛那样的身体的解放,只是暂时地将内心的恐惧释放了出来。

    皮娜·鲍什深凹的双眼明亮而深不可测,在她气质里面一直包含着羞涩和害怕,她为人亲和,同时对陌生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是一个在内心里搜寻谜团,经过压迫后,用身体彻底释放出来的女人。她大概非常明白纯粹的价值,即使在表达狂喜与沉痛的强烈对比时,她也不希望应用过分夸张的色彩,来烘托那种已经燃烧了的内在情绪。她也不会像法斯宾德那样,经常愤怒到想用镜头射杀面前的演员,皮娜·鲍什神经质的疯癫是内敛的,她紧张不安地抽烟,然后用更极端的舞蹈呈现给大家。

    皮娜·鲍什有过一个和她同一个职业的恋人,舞美设计师罗夫·玻济克。1980年,罗夫·玻济克为皮娜·鲍什设计完《贞洁的传说》的布景后,就与世长辞了,那年皮娜·鲍什正好39岁,罗夫·玻济克小她四岁。在生活中,皮娜·鲍什非常神秘,人们看不到她的悲伤。一年后,她和一位作家生育了自己的儿子,她给儿子取了罗夫·玻济克的名。

    如此瘦弱的身躯爆发出一出又一出多变而奇特的舞蹈幻影,那种张力令人难以相信和皮娜·鲍什不起眼的家乡——佐林根有关,她从小就试图逃离她父亲的小餐馆,而家乡的一位舞蹈老师惊叹这个小姑娘身体柔软地像一条蛇。有关皮娜·鲍什的心理创伤和舞蹈的关系,这位闭口不谈隐私的伟大女性从来不愿涉及,人们只知道她逃离家乡后,直接去了德国表现主义编舞大师库特·尤斯的学校,之后又去美国朱丽叶音乐学院深造古典芭蕾。她个人的职业生涯是在1973年之后,而之前她已经有八个舞蹈作品问世,其中《在时光的风中》为她赢得了科隆编舞大赛的冠军。

    皮娜·鲍什的作品呈现丰富的舞蹈语汇,评论家们把她的舞台创新统称为“舞蹈剧场”。也就是说,皮娜·鲍什将现代舞蹈拓宽到各种舞台行为:说话、行走、抽烟、乃至静默。欣赏她的舞蹈,必须将现代艺术、民间歌舞、抽象派音乐、舞台剧以及诗歌艺术放置在同一个环境里接受。《康乃馨》是皮娜·鲍什在智利安第斯山的山谷里得到的启发,她在舞台上铺就上千朵粉红色康乃馨,一个女舞者拉着手风琴,踩在鲜花中,阿根廷的探戈音乐缭绕于剧场内,女人们在整理着行将衰败的鲜花,这简直是一首优美的生命被摧残的挽歌;被誉为是几十个版本中最佳的舞蹈作品《春之祭》削弱了性爱的庆典,代之以一场对死亡充满恐惧的抵抗,当一件红色的舞衣穿在了最后一位舞蹈者身上的时候,她的胴体完全暴露了,其他舞者站在舞台上一动不动,看着她赤裸的灵魂在拼命地挣扎;《华尔兹舞》暴露了皮娜·鲍什生育儿子后的喜悦,一群女人绕着圈,鼓着掌,她们尖叫着,这是属于女人的庆祝,但那种渴望被爱的举止里又隐藏着孤独。《拭窗者》是专门为中国观众而创作的,一座人造牡丹花建成的高山,葡萄牙悲情音乐——法朵和美国流行音乐的不断穿插,舞蹈到一半,演员突然跑到台口,大声地问:“你们要咖啡吗?”随后就是一次次地重复,直到观者彻底厌烦为止。

    这个对音乐世界有着自己品位的生命的舞者,沿用了从斯特拉文斯基、巴托克到皮埃尔·亨利的各种类型的当代大师的作品,也从古老的东方文化,尤其印度文化中汲取营养。皮娜·鲍什是玛莎·格雷汉姆和翠西·布朗之间的连接者,也许玛莎·格雷汉姆过于古典了,而翠西·布朗又过于后现代。惟有皮娜·鲍什是现代人类心灵创伤的最好的诠释者。

    两年前,这个每年在全世界巡演的舞蹈“候鸟”到过北京,那几场令人震惊的表演写进了中国现代舞蹈史。两年后,德国大导演文德斯计划着为皮娜·鲍什拍摄一部舞蹈电影,她却悄然离去了。

    没有人像她那样在舞台上把身体表现得又肮脏又纯洁,也没有人将舞蹈和哲学如此直接地联系在一起。皮娜·鲍什不轻盈而异常沉重,皮娜·鲍什也不热烈但充满一种折磨心智的渴望,皮娜·鲍什不优雅而优美,她让你感受伤害的同时让你看到鲜花盛开。她是二十世纪最伟大,也最有争议的现代舞大师之一。

    人类,总是在另一个群体面前扮演杀手,个人也一样。但皮娜·鲍什射杀的是永恒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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