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绝望的旅行,当身体是符号

孙孟晋

    没想到人能如此萎缩,像一只干瘪了的蝴蝶标本。我一路就记得里尔克的诗句:“夏日曾经很盛大。”

    很盛大的维也纳在阳光下任人践踏。

    人的缘分就这么薄,一些人成为你的朋友,一些人永远陌生。但你就得像切割钢铁一般,让你的意志去呼吸,把你的欲望打开,等着某个陌生城市的街巷在你的生命版图上不断地打岔,不断地划分渺小、高大和距离。

    夏天是最好的道别季节。

    后来才发现维也纳的大街上是没有树的,因为它太大。所以,我对维也纳的感觉非常暧昧,并一点也不想美化它。尤其,当我带着一张中国出的维也纳地图找到列支敦士顿博物馆,那里的工作人员对我说:你这张是老地图吧。我们这里不是现代艺术馆。

    应该是张错的地图。维也纳的文化是一眼看不尽的,我即使是苍蝇,也不是很容易闻到这个陌生地方的腐烂与繁盛。

    这次旅行是从德国的科隆开始的,然后是海德堡,中间有惊魂一场的霍根海姆和曼海姆,之后便是奥地利的萨尔茨堡和维也纳。无论是天气和气质,这一路是从冰冷转到了温暖,从坚毅的脸庞与身躯转到文艺的荒凉和丰满。

    我最喜欢萨尔茨堡,那里的空气就很吸引人,有一种被远处的阿尔卑斯山洗滤,被市中心的河流切除赘疣的干净。

    人的怜悯是多么有限度,我看到的多数德国城市是从废墟上重建的。和平时期人与人的争斗不是毁灭鲜花,而是将鲜花当作枪炮,我们总是不能胜任一身两职,所以我们非常低级地落败,用苍白的声部去迎接苍白的身影。

    旅行是一种逃跑,我并不想高歌般地打开壮丽或者素净的诗意,种子在泥土里,漂移的是惶然、虚弱与无助。在德国的那种粗线条里,坚强是人的乐园;而在奥地利,你不会浪漫便是杂种。想象一下,科隆有多少音乐会进入了音乐史,那个凯斯·杰瑞特把华丽贴在了科隆的天空,而等我去了那里,我却在抵抗着最冰冷的躯壳,无法互相溶化,只能在坚壁前碰撞,人的不幸在于到处碰撞。那里有站立着的野心和惟我独尊的粗犷。

    你的身世是旋转的,你是个无政府的弃儿,因为你细细地打开着自己的每一页,然后颠倒、茫然而空白,直到再次上路。

    没有魂断,在钟声来临前,把身体缩成一只会感激的物体。人总是要贬低与践踏别人的,因为彼此都没有自由。被大火染黑的科隆大教堂是清洁心灵的吗?瞻仰者是杀手,当然我也讨厌那个奥地利女人耶利内克整天叙述男人用品部和女人用品部。再也没有机会增进了解。人虔诚了,上帝就会成为用品。

    此行是奔着罗宾·威廉姆斯去的,给他拍个宣传片。他是个被宠坏的活宝,他把英国人统统变成性具,然后他成了代表,不断地用那一个词去叙述人类感情。其实,他非常可爱,他嘲笑做作的摇滚,也嘲笑自己,他就是一个神经质的巨星级尤物,如果不是这样理解,那么人的欲望便是委琐到败坏的。而人类又总把高潮当艺术品的。看着这个在采访中并不乖张的家伙在舞台上流泪而失魂,就明白那么多欧洲年轻人都喜欢他的原因:他性情得很有高潮。

    旅行是摩擦的艺术,可以摩擦出冷淡,也可以磨擦出高潮。但我摩擦出的是无性的观望,深夜德国情爱节目宛如枕头边上的小费,给第二天清洁工一次无聊的微笑。

    舞台上,罗宾·威廉姆斯标志性的怪脸是性感机器。他在维也纳六万人的场地连笑两场,他在德国霍根海姆九万人的场地也连笑两场。场场客满,是一句很性感的句子。

    “站着/在伤痕的阴影里/在空中”,策兰把德国的天空推得很高,我甚至怀疑他有先知地嘲笑了耶利内克:“这饶舌妇!也在这时,愚蠢地用舌头撞上了牙齿。”(见《山中话语》),尽管耶利内克在《魂断阿尔卑斯山》一剧里让策兰的尖叫保持着寒冷,尽管这个奥地利女人的列车里也有萧邦,但我还是很害怕她描述的奥地利,她的黏糊和策兰的简洁是两个世界的。

    就像我和我路经的地方是两个世界。

    我其实对德国火车站发现炸弹一点也不恐慌,我也没把后来维也纳和慕尼黑的机场冷清当作是什么人类的戒备,反正我像一个外星人在那里转着圈。曾经,霍根海姆的火车开走了,在车站上滞留了两个小时,那夜我们当了一次“拾荒者”,无处归家的感觉真好,我厌烦同伴非要找个旅馆住上一晚。因为我的命其实也是那样薄的,像一张涂满答案的纸头。坐在火车站上,我的欲望只有零度以下,铁轨是不奔跑的,它就是两只伸向明天的手臂。

    我也讨厌在维也纳现代艺术博物馆里——小野洋子的那个青铜作品《让夜灯照亮》,夜灯能照亮一个人的胸膛,就照亮不了他的背部。

    活在世界上,你只有被人误解与曲解,因为你也这样误解与曲解世界。在维也纳的最后一晚,一个奥地利小学生拉扯着他父母的衣裳,让他们看看我这个东方人的脸型,他做了一个“国”字脸的手势。也许,他是描述成一口棺材。想到这里,我充满了快感。好像我突然找回了自己一路失去的快乐。

    没有什么灯能照亮人生,我们都是游客,在这个世界里无痕迹地走来,又走去。英雄,是他人的身份证,是我的墓碑。

(深夜,在萨尔茨堡做游魂……)

(深夜,在萨尔茨堡做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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