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角落、仙人与唱片里的雾气
孙孟晋
星期天晚上的钟总是走得很快,尤其在爵士乐曲飞速行进的时候。
这个人几乎在每张唱片里都演奏三样乐器:中音萨克斯、长笛与低音单簧管。水平绝对平均,以至于我相信他的今世都被他嘴里的这些家伙平均收刮而去。埃立克·多尔菲(Eric Dolphy)生于6月,死于6月。6乘6等于36,36是他活到的年龄。
今晚,又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始终盯着他的萨克斯与长笛Solo听,发现它们扮演了完全不同的角色。多尔菲的萨克斯一如晴空里突然出现的阴霾,长笛则是那一瞬间断断续续的轻风;或者,萨克斯是一条忧怨的河,长笛就是河里微笑着的浮云。萨克斯总要出任悲情角色,而长笛则要领着人去另一个世界。一个入世,一个出世。如果说有些人天生是制造传奇的人,那么多尔菲不是,他静静地站在一边,是一个一辈子都很自然的人。
他是爵士史上最出色的Sideman之一,所谓Sideman,乃是在某个领军人物手下做士卒。多尔菲确实也命苦,结交了两个绝对“霸道”的领军人物,一个是脾气暴躁的王者Charles Mingus,一个是爵士之神John Coltrane。虽然,天才的埃立克·多尔菲在这两人的羽翼下恣意栖息,但他们应该不会忘记了他的功绩。尽管是多尔菲主动离开“暴君” Charles Mingus的,但并不影响两人的友情,Mingus对多尔菲的突然离世悲愤交加,直到晚年都相信是有人“毒死”了多尔菲。而John Coltrane走上朝拜东方神秘主义之路,是受了埃立克·多尔菲的影响,有点像“甲壳虫”里列侬与乔治·哈里森的关系。众所周知,John Coltrane如果不跑到印度去,那么他的成就将减半。
台湾乐评人孙秀蕙认为多尔菲的笛子技巧并不很高,我持相反的观点。问题出在多尔菲的长笛吹起来有一种“气不足”的现象,其实这正是多尔菲奇妙的地方。打个比方,多尔菲的萨克斯与单簧管有狂喜的状态,而他的长笛则非常迷醉,不时制造间隔的效果,有时雀跃,有时飘逸,在短促中见悠长。
我一直相信听音乐也有缘分,你也许一辈子与某人没有缘分,却与某人特别有缘分。有些东西你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如影相随。在这个夜色被埃立克·多尔菲抹得十分柔和的晚上,我相信宿命是很唯美的。已很久了,没有打开过他的唱片,我知道一旦再度打开的话,是要通宵达旦的。就像深夜想象的蝴蝶一旦飞起来,你会在它的一丝身影里转圈的。还好,我在转圈的时候,没去注意身处哪里。我相信我的一生就是这样转圈的。
我和埃立克·多尔菲非常有缘分。
一个人是要被“敌人”甚至朋友歪曲的,人有“扁视”的天性,心其实不大,它要膨胀,于是缩小了别人。在描述天才的多尔菲时,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但我实在为他抱不平,他的同时代人出了一张又一张唱片,而在他寥寥无几的皆为精品的录音中,有不少是要在几十年后才发现!还有,这个人在美国一直被别人遮在身后,后来随Charles Mingus与John Coltrane去欧洲巡演,决定在欧洲定居下来。但不久,突发糖尿病而引起心脏病发作,这时,他于昏迷之中哀求别人把他送回美国。一个痛苦离开家乡的人又要急着回到故土!
我是和埃立克·多尔菲这样有缘的:第一张拿到的唱片居然是他最有特色的——《Other Aspects》,而新近得到的竟是他另一张最出色的唱片之一——《Far Cry》。在我的爵士唱片里,多尔菲的都没有刻意求过,是在某个寂寥的时分路过某个又脏又破的角落得到的,或者,在我差不多要从自己的身躯里遗落时获取的。多尔菲注定是在别人的记忆里漂泊的,他的唱片是这样,人也是。
我不知道在我听爵士时,这个城市有没有人听爵士。我想是有的,是在皱纹里追赶着时间的那些人吗?
当年,我第一次听到《Other Aspects》时,嘴巴张得有喇叭那样大。这是一张1985年才由他的朋友交给“蓝点”出版的稀奇唱片,夸大一点,要成了爵士里的卡夫卡了。连里面的女声、钢琴与打击乐器都是佚名,完全是印度音乐和新古典的升华。其中,一首长笛与手鼓、Tamboura的合作极具神秘感,而笛子独奏,萨克斯与Ron Carter的贝司的相逢,都像是灵感被打开的顿悟小品,尽管我不以为多尔菲与Ron Carter的合作是天衣无缝的,但他们两人能同时把天空涂上极美的两种颜色。在与多尔菲合作的人中,小号手Booker Little是非常奇特的一位。《Far Cry》的出色要论及这两人的缘分,但小十岁的Booker Little命更短,在23岁那年就走了。是不是一种宿命的接力,天才的Booker Little是拉斐尔?但Booker Little没有拉斐尔的成就,而多尔菲有,年龄也相仿。多尔菲最后几年在欧洲的现场都非常出色,尤其那张《Berlin Concerts》,里面的笛声尽在薄雾之中缭绕。可惜的是在这批录音里有不少是乐迷当时偷录的。足见世道之不公,一代天才鲜有圈内关注!
不知道别人是否注意,埃立克·多尔菲即使走前卫路线,也是智慧型的,他的和弦非常优美,他与其他自由爵士大师不一样,这是个在心灵深处等候的人。据说他早年在家乡——洛杉矶,一直在酒吧的角落里苦度时光。都说他是大器晚成的爵士音乐家,但我想他一直没有离开过潮湿的角落,直到黎明的到来。
这是个音乐上非常柔和的天才,但请别忽视了那后面的刚毅,他已以短短的一生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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