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是一个地下故事
——读鲍勃·迪伦的《像一块滚石》(第一卷)
孙孟晋
无论人们曾经给了迪伦多少重量的美誉,在读完他2004年完成的编年史(第一卷)之后,都将显得不太重要。迪伦给了另一份重量:坦率而真挚,不再以历史的虚华来掩饰什么,而是将一切放置于时间的过滤器上。迪伦在个人事业高峰过了大约三十多年后,又一次接受了挑战。
不得不承认,《像一块滚石》(中译名)的前两章,或者说,整部书的大半部分堪称杰作:犀利与坚硬的感觉,回忆细节的柔软度,以及对待个人重大事件的随意而具有洞察力。这部回忆录在西方已经获得了空前的一边倒的高度评价,对于一个忠实的迪伦迷,史料与文字魅力的确无与伦比,但对于一个只从文化角度深入此书的读者,《像一块滚石》是否给出了一个饶有趣味的鲍勃•迪伦?
(一)
中国摇滚乐迷至今还对嬉皮士的人生哲学,以及《在路上》所包含的精神张力备加神往。当然,两个西方朋克分子的颠覆性的《请宰了我》在出了中译本之后,一度被“杜撰”的神坛光环一下子又被拉回到动物性的肮脏角落。在一个缺乏辨别力的时代,《请宰了我》因为突出既往摇滚的某一部分的真实,而使相当一部分读者的那杆内心的秤发生了茫然的震动。
神化与恶贬,是智者们惯用的伎俩的两端,我们没必要过多计较行进中的人的价值判断的调整。鲍勃•迪伦就是这种特别善于调整方向,在时代的隙缝里发掘自己位置的人。《像一块滚石》解答了很多疑问,他和“垮掉的一代”之间的距离;他在嬉皮士如蝗虫一样布满美利坚时抽身的缘由;他的渊源关系,也就是究竟巧取了多少前辈的心血。如果你能在阅读此书时,参考性地观看马丁•斯科塞斯新近拍摄的迪伦纪录片《没有回家的方向》(《No Direction Home》),那么你依然会怦然心动于迪伦歌声里的力量。
历史,往往是因为转过很多弯而变得富有隐秘度。迪伦曾经传奇般地置身于时代旋涡的中心,他或多或少地给自己蒙上了面纱,而那层面纱如今对他宛如裹尸布,这个善于在人生旅途中抛弃疑惑的智者,非常可信地袒露着最原始的心迹。他明白现在不需要征服你,而是以冬天暮气里的暖意打动你。迪伦特色的粗哑嗓音应该已经供给博物馆陈列了,尽管你能隔着岁月再次聆听真实,但在读这部回忆录时,我相信不少人会厌烦于众多人名,即使细致地了解美国民谣史、爵士史、布鲁斯史、摇滚史、流行音乐史的人,也会觉得放大了一些人的背影,而在中国这样的人不会上百。
但《像一块滚石》一上来给人的惊喜,是迪伦在文学上的造诣,以及他到达小说大师级别时流露出来的沉着。很快,那种意识流般的叙事能力令人叹为观止。鲍勃•迪伦的记忆力惊人,他能回忆到某个歌手当年穿衣服的任何细节,这无疑也是一部关于民谣的小说。
在看马丁•斯科塞斯的纪录片时,发现一个名叫戴夫•范•容克的民谣歌手对迪伦当年“急功近利”的行径大为不满,有一点必须明白,由于迪伦像巨人一样挺立于那个时代,他同时代的相似人群必然处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我站在起点,但不意味着我是一个新手”,迪伦的这句话直接点明了他当年跑到纽约来,就不想淹没于民谣歌手多如鸡毛的格林尼治村。“我的意志坚定得就像一个夹子,不需要任何证明”,迪伦一度像个浪荡子一样地身无分文,但他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在他身上有一种异常坚定的品质,这种品质还包含了极强的判断力。他一眼就看出了哪些文化是过时的,哪些是属于未来的。当一些只停留在性情层面的民谣歌手在乎于观众的热情时,迪伦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人记住我唱的歌”。
努力超越一切,看来是鲍勃•迪伦的秉性。他并不关心周遭昙花般凋零的风云人物,他继承了他最尊敬的歌者伍迪•格斯里的传统——话题民谣歌曲。他勤于记录那些时代性的新闻,比如“约翰•哈代在西弗吉尼亚前线开枪打死一个人”等等。迪伦的歌词一直是在事件的残骸上表述生动立场的,他那块滚石一直以草根性和人文情怀双重的使命向前滚动着,迪伦描述道:“很难讲究竟是什么使得关于一个人物或者一个事件的一首民谣歌曲变得有价值。也许是某种公正、诚实、开放的人格。一种抽象的勇敢”。
(二)
大师是这样炼成的。
透过他的回忆录而不是以往对他的印象,他身上有这样一些品质:有才华而雄心勃勃,反映敏捷,记忆力惊人,洞察力和判断力超越常人,有怜悯心而参透民众的思想,性格里阴郁的一面弥补了做事坚定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不拘泥于小节甚至为人有点小毛病,文学与文化上的修养……
以往我们可能过多讨论了迪伦的激情,那些在一把吉他一只口琴的简单之中的征服力,而对他的智慧方面的估计还不够充分。迪伦的回忆录给人最深刻的印象还是睿智逼人,他几乎给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作出了结论。尽管有些评判不免给人老人说话累赘的感觉,但整部回忆录更具有中年人的开放度和力度。迪伦拨开了那个时代的喧嚣,一盘沉淀得很到位的美餐与一道令细节有光彩的点心,可能更严格地说,迪伦的回忆的翅膀被控制得很好。但回忆录有个明显让人难以承受的毛病是他的跳跃性,第三章和第四章是讲七八十年代的某些经历,而直到回忆录第一卷结束,迪伦只是走到他出第二张唱片时的地方。
其实,《像一块滚石》更是小说的结构。在这个时空被打乱的结构里,迪伦的穿越更为自由,而评判也更加无所顾忌。他的判断是精确的,他的描述方式是意识流的,这种吸引人的搭配是一种方法。迪伦一向是个懂得方法的高人,即使在他得罪别人的时候也并不莽撞。斯科塞斯的纪录片里有个细节,迪伦在端起电吉他的那一刻是在观众嘘声中很不自信地度过的,他跑到后台拿了一把木吉他,被迫迎合观众。下一次演出他改变了方法,上半场唱民谣,下半场玩电声民谣摇滚,这一次他成功了。
有意思的是,迪伦公布了他从伍迪•格斯里那里偷了多少。记得多年前,我曾经发现有个比他早出道的歌手和他唱得一摸一样,原本我以为他会避而不谈的,但他的诚实一方面证实了我当年的疑惑,另一方面则让我从内心深处佩服他。“这是真的,杰克•艾略特是民歌之王。但他在大洋彼岸的欧洲,在自我流放中,美国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他。好的,我希望他待在那里”,迪伦当年真正畏惧的就是格斯里和杰克•艾略特。
看完回忆录,是能隐约感觉到迪伦对“垮掉的一代”的距离,他没有直接表达心中疑惑,但金斯伯格精英分子的立场不是迪伦路子里的,迪伦继承的是伍迪•格斯里身上的“草根性”,他也不是一个嬉皮士,他说:“我对‘及时行乐’这种嬉皮精神失去了兴趣,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把这种精神描写得那么好。那本书曾经是我的圣经,现在不是了”。在回忆录中,迪伦还对嬉皮士当年如何打扰他的生活而动怒:“蠢货们每时每刻都在打扰我和妻子的生活……我也被涂抹成叛逆的佛陀,寄生虫的领袖,无政府的主教”。
“真实地面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与其说我是一个仙笛神童,不如说我是个放牛娃”。最后,迪伦对外界把他说成“时代的代言人”心有余悸。他反复强调话题歌曲和抗议歌曲的区别:“民谣是个地下故事”。这应该是鲍勃•迪伦的真正的骄傲,将神话打回人性的原形,并且在人生的迟暮之年来到之前,自如而有回旋余地。
但无论如何,迪伦在六十年代西方反主流文化担任了重要的角色。对向往真实的人们,这是最有力的回忆录。一个敏感的歌唱者的路途,充满了鲜花,也充满了危险。迪伦的人生就这样接近了本质。
如果天堂也有七情六欲,那么列侬会妒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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