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巧与强烈的想象中

孙甘露

    当个人见解被不加注明的袭用,微小的得意和恼怒就会升腾起来;这大概是报刊文章无法进入学院进阶体制的原因之一:那些冗长的附录和索引不是毫无缘由的。

    而大师们的意见太过独到纷繁,影响波及之处很难不留下痕迹,说他们毫不在意大概也算恰当;承上启下正是他们工作的重点所在,舍此,幽黯而又能量充沛的想象世界将长久地陷于毫无头绪的混乱之中。

    依我个人的口味,有三位卓越的美国教授向读者伸出的援手最为趣味盎然:埃德蒙·威尔逊、莱昂纳尔·特里林、哈罗德·布卢姆。他们的思想为我们厘定布满荆棘的阅读之路,那些文学运动的方向、作家的个人倾向和思潮的流变,如果未经他们的思考,差不多就是未经思考的。

    此处要说的是埃德蒙·威尔逊的《阿克瑟尔的城堡》,一部从象征主义入手,研究或者说为我们揭示叶芝、瓦莱里、普鲁斯特等大师作品所暗示之物的犀利透彻的“导读”。它并非笼统地用象征主义的梳子把所到之处扒拉一遍,而是如象征主义强调的那样“每种感受或感官和每一刻的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

    其中论述普鲁斯特的一章,对中文读者最有启示意义。《追忆似水年华》,这部被谈论最多,被阅读最少的长卷,终于有了令人心悦诚服的向导,

    批评家如小说家一般形容普鲁斯特是个“有着忧愁而动人的声线、哲学家的头脑、萨拉森人的钩鼻、不合身的礼服、仿似苍蝇复眼一样看透一切的大眼睛的细小男子”,而“他的天才的吊诡之处”在于“能够把怪异的人物打造成一个有着英雄般比例的形象。” 读者不必再担心那必要的冗长和貌似散漫的篇幅;因为“在书中开篇数页就介绍了小说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人物。他不但埋下了情节上的每一条伏线,还引入了每一个哲理性主题……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抱有某种未满足的渴求和落空的希望:他们全都因为自己的理想而病入膏肓。”

    援引是因为出处所携带的信息包涵了更丰富的寓意,甚至使理论具有形象般的感染力,就像埃德蒙·威尔逊分析的普鲁斯特笔下的斯万时写到的,避免“可笑而悲哀地把欲望当成自己久已疏忽的美学追求”,而是如普鲁斯特般意识到:“对某一形象的回忆只是对某一时刻的痛惜。”

    对写书评的人来说,“形象”和“时刻”意味着更多的回忆和更多的痛惜。

    原载《上海壹周》,2007.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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