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捞月之为什么是上海》

孙甘露

    我曾经幻想,有一天在上海之外的某一个地方,在下午宁静的阳光中,全然以回忆的方式书写那个人声鼎沸的上海。如今,这种幻想已经荡然无存,因为我逐渐地明白,我一直就在上海之外的某个地方,比任何地理上的位置更远,由时间以我所不自知的方式令我无穷地思念它,而缓慢地失去对上海的触觉。

    在文学中,那个身体的、本世纪的上海从未显著地存在过,而这个无以名状的世纪上海就要带走它所有的气味、肤色、彼此交错的眼神和神经质的但是低调的生活。也许就是这种在文学中从未建立起肉体感觉的生活,(鲁斯迪曾经痛切地陈述过远离故土而使肉体感觉中断所带来的伤痛。)使我们天然地精神分裂式的生活在若干个不同的时空中,使一切生活都变成了预设。而一切体验都变成了对预设的体验。由此,上海变成了一个人们在潜意识里想要在经济上攻占,而在文化上舍弃的城市。一种文化上兼收并蓄的幻觉从未如此耀眼地成为我们生活的光环。人们依然没有找到他们自己的调性,你去看一下充斥于世的比老建筑更加陈旧的新建筑,就可以知道,依附于此的生活将会更多地依赖于破坏。

    事物会在转瞬之间变为记忆,从而期待人们重现它的努力。伟大的马塞尔。普鲁斯特更使我们为自己的一知半解找到了逃避的理由。

    对记忆的崇尚使我们失去了接触事物的能力,而记忆修改事物的能力,使我们更加沉溺于此。生活是第二位的,而关于生活的支离破碎的新教条是第一位的。

    为什么是上海?是什么使上海的生活缺失了愤怒和激情而变得如此莫名其妙地倾向于优雅?那些吃大蒜的、甩着膀子走路的山东人呢?

    那些说话带着浓重拖腔的东北人呢?那些贪吃的宁波人呢?那些大嗓门的、爱冲动的苏北人呢?那些嗜汤如命的广东人呢?我所热爱的这些声色俱全的大叔,在九十年代的新民居运动中,经过一次居室装修就变成了一种人。装修人。

    你要是没有经过今日建材行的洗礼,你怎么还感奢侈地自称是个上海人呢?当然,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错误,从文学的角度看,这不过是一个官方现实罢了。温和地说,它处在幻想的另一侧,是一个滋生细微触觉的地方。但是在一个像新装修的卫生间那么干净的地方,你要是不先用滴露洗干净你的手,你是什么都不敢做的。

    这是一个向内翻转的时代,从未有一个时代人们的内心像今天这么丰富、深邃,一直深到不可测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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