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海流水五 —— 属性

孙甘露

    从《季风书园》所处的地铁站爬上来,离约定的晚餐尚早,寒风把我逼进一家温暖但是生意冷清的咖啡馆。我挺享受临时的阅读,在大块琐事的缝隙,于手边的读物中,瞬间抓住若干字词和含义,仿佛在某个陌生的街角,捕获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飘出的旋律。仓促的一瞥似乎比长时间埋首书本更能令我领会言词背后闪烁的含义。

    巴伦博姆,那个你也可以从电影《她比烟花寂寞》中找到的音乐家,在和萨伊德的谈话中论及那个从一页《可兰经》开始,发现了波斯诗歌,并写下了关于“他者”文化的“西东合集”的歌德;他意味深长地说:“当你阅读歌德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德国人……正像我指挥贝多芬或者布鲁克纳的作品那样。”以此强调“一个人对于不同文化的归属感”。

    如同萨伊德在《格格不入》中的观点:“人的身份是一波浪潮……而不是某个固定的地方或者静止的物品。”萨伊德引申道:“我喜欢呆在纽约就是因为纽约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城市,你可以置身其中,但仍然可以身处其外。”

    我试图由他们的谈话反观自己的生活,期待在上海“发现某些永恒的东西”,或者如萨伊德所回忆的开罗,“希望它是一个复杂而有深度的城市”,配得上——当我身处他乡,这个念头像季风一样袭来——我今夏在淞沪抗战纪念馆认识的那些勇士,他们召唤出我在莫斯科卫国战争纪念馆所沐浴的肃穆和悲悯;配得上他们赋予命运的意义,配得上我们对生活的谨慎展望;配得上那个感情奔涌的词:风华绝代。

    我在许多地方听人用这个词赞美上海,在那些场所——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远离我的生活的奢侈、时髦和矫饰,这个词令我毫无感触,甚至引起感官的、负面的反应。但是,多么奇妙,我在一种残酷的历史记忆中认同了这个词;随之,所有宏大和微小的事物、面貌、声音全然向我汇聚。

    让我回到这杯滚烫而普通的咖啡。天气忽然就冷了。树叶要么在树枝上挂着,要么就是被清扫了,那种枝叶叫寒风刮着满地乱转的时光了无踪迹。我们对季节的感知当然受到了冲击,当我们联想到洋流对大陆气候的影响时,总是隐约意识到,太平洋沿岸我们置身其中的城市所经受的自然环境之外的冲击、照拂和困扰——这通常被看作是试图从他人的角度看待我们自身,一种和“他者”彼此塑造的循环运动。

    在冬季的另一天,在对比窗艺廊开幕展览期间,我随孙良参观了芝大厦的顶层,画廊主人招待宾客的处所。那个由八十多岁的法国妇人,已经停飞了的协和飞机的内饰设计师安德丽•普特曼设计装饰的套房——我想到一种“他者”的、诉诸官能的修辞——它确实令人“产生一种对于修养而非对于肉体的、奇特的情欲……”(朱朱《邂逅》)。这种感觉,也存在于李旭让我听的,一种叫做Duduk的塞尔维亚管乐的吹奏中;那个瞬间,我们觉得,它可以用来为一部关于上海的电影配乐,令本地的历史和影像获得沉思般的声音属性。只怕是少有人认同那异域的悲伤。(麻烦的归属感。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句被滥用的话,更应该在观察异族文化的时候被关注。)就像大气环流送来的讯息,你可以在其中触摸到其他大陆的纹样、肌理和边界;那在很远的地方,依然令你无法释怀的“存在”,继而你的呼吸、脉动随之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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