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悬铃木的浓荫下》

孙甘露

    我记忆中的那个衡山路已经不存在了,虽然一度被移走的行道树,在地铁建成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但是那份树荫下的寂静早已荡然无存。

    衡山路一号,一家文化大革命以后最早出现的私人咖啡馆,狭小的空间里曾经挤满了音乐学院的学生。价格低廉的饮料和食品,单扇门和小玻璃窗。我曾经和友人在那里聆听过理查。马尔克斯演唱的歌曲《在此等待》,一位客人带去的录音带。 在下午的斜阳中,我第一次接触到touch 这个单词。仿佛是为了陪伴我的记忆,那幢小楼至今还在,只是左近的宝莱娜和爱尔兰酒吧夺去了更为年青时髦的客人。一个心灵的年代演变成了一个官能的年代,而等待从未显得如此多余 ,我的最早的有关衡山路的记忆大约在三至五岁之间,衡山电影院左侧,余庆路口的空军第二幼儿园,因为它距位于曹河泾的空四军高炮二师师部不远,所以我被我的父母寄存在那里。一段短暂而模糊的记忆,因为一名炊事员得了肝炎而终结,我又被我的父母从那里撤了出来。有几次我在梦中路经它,隔着栅栏我看见自己在花园中与一群陌生的孩子无声地嬉戏着。我不会再从花园内眺望街景,眺望街对面唱片厂和橡胶厂相接的那一堵围墙。优美的街景是可以入画的,而如今那堵围墙上令人困惑地布满了风景画名作的摹品。景中之景,或者有一点点接近于内衣外穿,与街对面幼儿园栅栏上的卡通动物相映成趣。实际上我是一个街头壁画的爱好者,小时候曾在许多地方留下我的涂鸦,它就像一些拙劣的新建筑一样令人无可奈何。

    在徐家汇广场隧道尚未修建之时,拐角上兼卖渔具的小龚店以及斜对面的艺术书店是我和我的邮电局同事常去转悠的地方。在送电报的间隙,我们将幸福250 摩托车一溜停在路边,或者站着抽烟,或者就到对面的书店里买一盒磁带,看看有什么新书。对某些人来说,那仍然是一个悠闲的年代,虽然已经能听到隐隐而来的骚动之声。那时候,每当我驾车汇入车流之时,速度尚且是你能在上海的若干马路上间或觅致的东西。空间、宁静、速度是我彼时享受的重要词汇,今天,这些东西已经成了需要狂吼之后方能享用的奢侈品。

    每晚十点以后,衡山路交通改为单车道,自新华社上海分社向北至领馆广场成了交通最为臃阻的一段,大量的出租车在此候客,街头的暴力活动也间或出现。而在那些酒吧、茶坊、饭店精心布置的灯光之下,上海最为悦人眼目的一群人在此间轮番登场,他们或者刚从古北的夜上海而来,或者将要奔Park97而去,神色间你是看不到一丝狄根斯式的凄凉故事的。真相!如今谁还关心真相?人们只热爱光滑无比的表面。丝绸、白金、动物皮毛、女人的歌喉、间或是可卡因细腻的粉末。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没有隐私却又充满着黑幕的时代。差不多就在此时,我在紧挨着的另一个故事里学到了另一个紧挨着的单词tough.它所有的含义都可以用来注释这个时代,一如不远处的芝大厦。坚硬、冷漠再也不能用来打泥地网球了。(我还要注明这里原来是徐汇网球场吗?)

    与衡山饭店一墙之隔,是原著名的风雨操场,它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一部“内部放映”的关于慕尼黑奥运会的纪录电影,在可移动的阶梯看台上,苏联运动员的体操服给我带来的惊异远胜于今日法国世界杯闭幕式上伊夫。圣。罗朗的设计回顾。如今,它已为上海国际网球中心所取代,一个偶然的下午,在怡和洋行供职的朋友约我去那里打球,在壁球室活动了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气喘吁吁地把腰给闪了,就在那一瞬间,小学校篮球队替补队员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你看着它变化、远去,再也触摸不到了,你的热情无邪的青春已是荡然无存。 夜晚,在西湖公寓的高大黑暗的通道里,冲着进站的十五路电车引吭高歌的男高音不见了;清晨,在高安路加油站,排队给铃木摩托车加90号汽油的小癸子也不见了;礼拜天,怀着肃穆和一知半解在国际礼拜堂的聆听者不见了;更多的下午,在衡山饭店的会议室里夸夸其谈的人也不见了。

    由桃江路向北,穿过短短的,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通常被认为是衡山路的一部分的宝庆路,在你右手边,是水彩画家徐源章先生的居所,他的作品、社交生活以及他的年久失修的宅子都是值得一看的东西,没有什么比他的生活更能成为衡山路变迁的巨大隐喻了。再往前,过了原徐汇公安局的所在地,噢,那就是另外一条路了!这是那条一度浓荫如盖的街道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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