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缓慢”更缓慢》

孙甘露

    如果不是一种修辞,那么,有什么比缓慢更缓慢呢?一本比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缓慢》更迟出版的小说?一种对更深的记忆的涉及?

    我还记得在我的小说《呼吸》的封面上的引语:小说仿佛是一首渐慢曲……,难道我是在说,我要越来越慢的退回到记忆的深处?那里存在着什么令我难以释怀的使灵魂震颤不已的记忆吗?或者是因为缓慢的天性使我陷于想象,有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仅存于近乎静止的地方呢?

    缓慢当然不是一种托辞,我记得诗人柏桦那优雅迷茫的诗句: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一切!这里连可资比较的事物也不存在,这种自弃式的态度从来都是令人迷恋而又困惑的。

    缓慢还关乎气息和声音,从容地、适度地、低声地、诚恳地,试图除去一切杂质和噪音的,因为“写作是需要百般矫揉造作而后才能掌握的一种才能。”〔菲力普。索莱尔〕缓慢还涉及诸多事物的比较,地点,从一处移向另一处,捷克和法国,专家和昆虫,个人和公众。

    遗忘的喜剧,契柯西蒲斯基,因为记忆,人们总是遗忘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写作,一种离心运动,使我们日益远离我们的初衷。由南方向北方,由东方向西方,由小说向电影,由中文向译文,由边缘向中心,总之,写作使个人变成了它的形象。有趣的缓慢论及的小说之一为《没有来日》,因为缓慢而没有来日?而使人沉溺于享乐主义?

    而陷入十八世纪式的错综的两性关系?缓慢涉及的另一部小说为修底罗。拉克罗的《危险的关系》。征服和快乐,隐秘和泄漏,在这里落笔为文本身就是修辞和技巧。在这一点上我赞同昆德拉的意见,修底罗。拉克罗的著作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哦,缓慢还是温和的,疲倦的,歉意的,沉思的,譬如聂鲁达的诗句:“南方是一匹马,正以露珠和缓慢的树木加冕。”这可能是最缓慢的一刻。这是在向所有缓慢的时刻致意。哦,时间,黎曼空间中的时间,此刻,因为昆虫我想到了宇宙。

    《缓慢》是一部清晰而又错综的乐曲,它比《不朽》更均衡的展示了昆德拉由一个捷克作家向法语作家的转换。那个热爱音乐的捷克人还在,他向我们展示的织体依然是那么精致动人。

    最后,还有一个词:裸露。在音乐中,所有的秘密都昭然若揭。

    如果我们走运,我们是可以自然、平实而且缓慢的。

    有一个场赴在昆德拉的小说中频繁出现:游泳池和游泳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托马斯第一次见到特丽莎时;《不朽》的第一章,泳者是一个老太太,唤起作者注意的是她的脸和手势;《缓慢》中朱莉的裸泳。“不代表任何事物的裸露,既非自由也非不洁之物,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裸露,赤裸的裸露,”个人在历史中的激进姿态,一份左翼的遗产。

    这个场赴无疑源自昆德拉个人幻想的最深处,在东欧政体下的对自由的强烈渴望,被对身体、姿态唤起的色欲所统摄,致使“性”成为最基本也是最高的主题,最表面也是最深处的记忆,它以最缓慢也是最先出现的方式持久的涌现。

    顺便说一句,我第一次接触到“缓慢”这个概念,是在本雅明的著作中,遥远而迟缓的土星,处在椭圆形轨道的最远端,它莅临的周期是如此漫长而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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