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海流水四

——南京去来

孙甘露

    坐火车旅行,多么奢侈。缓慢地,在途经的每一个灰色杂乱的车站停一下,随李旭下车吸一支烟,未等抽完便在列车员的催促声中掐灭;回到车厢欣赏李旭定制的皮装和他柔软得可以捏成一团塞进口袋的皮帽。飞机令我头疼,就距离而言,南京恰好使我有理由选择火车。

    旅行由江梅安排,我们去南京博物院看她策划的展览。这座又新又旧的都城,我上一次去是在十年以前——秦淮河边的状元楼,歌德学院的阿克曼组织的城市文学研讨会——孙良记得,就是那回认识了江梅,乃至其后促成了她和李旭的姻缘。

    徐累驱车来接,稍后,众人在餐桌上传阅他为《经典》杂志写的《褶折》——叫我们这些写东西的人看了暗自叹气的文章。晚餐后和朱朱孙良一起去徐累的住所看画。寒夜中,他门前的腊梅香气袭人;一时为自己的嗅觉所触动,知道我们的鼻子还在。他的隐匿在院落深处的居所,此刻暗到幽深,仿佛他作品中的屏风、被遮住一半的器物、不可见的阅读者的脸,散发着朝时代侧过身去的颓废之美。朱朱在论及徐累时以川端康成的话做注释:“颓废貌似远离神,其实是捷径”。

    似乎是屏风的另一面,与玄武湖畔的徐累遥相呼应的苏州河畔的孙良,也是一位“前行物体中的后望者”,这是徐累一再提到的源自曹磊的比喻。他们的志趣似乎远离时代,但是,一如朱朱进一步引述的:“并不是那种力图成为年代见证人的写作,就能够成为其年代的见证。”在石头城,他们曲折、鲜明、幽暗或者绚烂的作品更容易被清晰地感知,这些越来越昂贵的作品,以它们“残相”般的内敛夺人眼目。

    在冬日的鸡鸣寺饮茶,在小刀般的寒风中下坡解手,眺望修缮中的旧城墙,令我欣喜地意识到,来探望生活在此的朋友,看见他们的作品,我是多么幸运。

    作为这次短暂旅行的必然部分,在回程的火车上闲聊时,我们偶然地谈到了“天才是否会被埋没”,或者说大师的作品在他所处的时代何以被辨认?孙良提到了维米尔,这位几乎被埋没的十七世纪的荷兰大师——他的人物和风景有一种令人惊骇的宁静安详之美。人们可以据此设想,有另一位或者更多的“维米尔”,因人类的漠视、短见、偏执而陷于历史的幽暗地带,被掩盖、遮蔽,连沉寂上百年而被重新发掘的可能也没有,仅仅是存在于和艺术史平行的另一种宇宙历史中;如此绝望而激动人心的想象长久地伴随着我们,激励着无穷的“预设历史”的狂想。

    因徐累为其正在主持的杂志《经典》撰写的《褶折》,我想到库切在一篇以艾略特《何为经典》为批评对象的同题演讲中的观点:“历经最糟糕的野蛮攻击而得以劫后余生的作品——那就是经典”,“经典就是得以存活之物”,“拷问质疑经典,无论以一种多么敌对的态度,都是经典之历史的一部分,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很受欢迎的一部分……在此意义上,批评也许是历史的狡黠手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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