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气息

——读孙甘露《比缓慢更缓慢》

李佳怿

    孙甘露引用过柏桦的诗句“啊,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豆瓣上有人把它改写成,“前途,转身、孙甘露/一切都是慢的。”这一代换可作两种解读,都颇有意味:孙甘露=慢,孙甘露=阅读。读孙甘露的慢,在《呼吸》间,在《今日无事》,在《上海流水》间,在《比缓慢更缓慢》中。眼前这本上海书店出版社“孙甘露作品系列”中唯一的非虚构作品,被他称作“关于阅读、友情、回忆、纪念”的书。顿号连起的四者,无一不是慢的。

    第一次见到孙甘露是在一次新书发布活动上,作为嘉宾的他姗姗来迟,抱歉说自己极少乘地铁,估错了时间。我不由钦慕他的福气,能在这样的年月过着“一种松散慵懒的生活,与争分夺秒的外部世界格格不入”。而无法节制的快节奏,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病。

    第二次见到他,是与田艺苗一齐出场谈新书,说到这书的标题,孙甘露称自己的慢并非为赶今日之“慢生活”潮流,而是天性自带,比较迟钝,凡事慢半拍。这样的表白让人想起《呼吸》封面上的引语:“因为缓慢的天性使我陷于想象,有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仅存于近乎静止的地方呢?”这话似露出些许不无傲气的自适,而他在此书代后记里也交待了,“我想我的生命是适意(而非惬意的)。它由书写幻想而来,终有一天由幻想书写而去”,如此又谦卑地低了下去,教人唯有感慨。他说,“五十岁的写作与二十岁的写作不同,有一种悲音”,这不单因为田艺苗在身边,也是此次旧书新辑引发的感慨。

    他引聂鲁达的诗句,“南方,像一匹马。正以缓慢的树木和露珠加冕”,并称它告诉自己“速度和节奏的关系”。我疑心这不过是谦语,孙先生也需要别人来告诉自己速度和节奏吗?读他那首诗歌,“晃动的灯笼 寒夜之步行/坊间的言谈 丝绸之涟漪”(《如此之近 如此之远》),惹人的是这“的”“之”“的”“之”的间奏,像张爱玲笔下的胡琴,咿咿呀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到张,孙甘露还写过《〈小团圆〉里的小物件》,细细爬梳书中小物,像一本老上海流水账,最最教人佩服的是他注意到九莉那个“嗳!”——“上海女孩用来答应、认同、承受、拒绝、沉思、承诺的词,这个混合着温柔、执著、喜悦和抚慰的词”。

    我先前好奇怎样的人能“触摸生活最纤细的神经”,从书中找到的答案是:左眼裸视1.5,右眼裸视0.5,孙甘露至今未戴过眼镜。他的思考与观察不受制于工具,是故他的表述从心所欲,随行随止。“孙甘露为当今随笔书写高手,意骏气爽,含意富赡;文思神远,吐纳有致;性灵所钟,郁然有采。”此是网络人语,这样的表述方式绝非孙甘露式的。他会这样谈王朔,“王朔将由王朔们重归于王朔本人”;评王安忆的更好玩,“我想,很少有人能对王安忆说:‘站住!’你只能一任她往前走。”你或许很难明确指出怎样的表述是孙甘露式的,但极容易辨别那些非孙甘露式的。这一特性也是孙甘露式的。

    前些天朋友拿来一本随笔集,让我看看感觉怎样,我翻完告诉她,文字太紧。什么叫紧,要我说就是文字把彼此的气息给堵掉了,就像围棋里自家下子紧了气。若要举一个可资比较的例子,很自然就会想到孙甘露。再说得具象些的话,好比近来听的俄罗斯音乐,其中最动人的一首,《时光流逝》,一个优雅的老者坐在圆桌前缓声歌吟,句句入心。好的歌和文字都是用“息”感人,听者闻风而悦,无可名言,唯有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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