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与感念：《孙甘露文学片段自选》
刘苇
孙甘露是我们这一时代的异类。他缓慢的书写方式、对独特文体和语言敏感度的追求、寻找只有沉入寂寞岁月才能捕捉到的灵光闪现的特殊表达途径，宛如一次冥想上的远游与行吟，是对我们时代的快餐式阅读的抵制，同时也是一份珍贵的补救。潜入他的作品，可以暂时忘怀时代逼人的节奏和纷杂尖锐的生存处境，回归内心，唤醒温暖的感觉和一丝明亮的记忆，体会情致、怀念、沉思与孤寂的乐趣。
他悠缓的写作方式标志着对文本品质的尊重。迄今为止他所有作品都可以看作是对耐心、精致、完美结果追寻的一种展示。谨慎的写作方式促使他的作品犹如一次自我的事先筛选，仿佛是将严格选择过的精华部分公之于众。耐人寻味的是，他这次对自己作品片段的选录，并不意味他将抛弃其余文字，而仅仅只是出于一种自我肯定行为，是对过去作品的一种留影般的纪念。我希望，这本《孙甘露文学片段自选》只是一个诱因，是进入或重温他全部作品的一个通道。
这本书摘录了他小说和随笔片段。在此中，看他描绘各种事物与情感，谈论音乐、电影、书籍、都市生活、离别与重逢，或爱与幻想——它们的遗失与召唤，是一种享受。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重要的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如何写；它们所显示出来的姿态是奇异的，富含美学见地的，似乎有一种从时间中散发出来的醇厚香味。
孙甘露的独特文体和文字表现力是他品牌的徵记。他语言魅力不仅在于绚丽和雅致，还在于婉转节奏和语调，像是在某个神秘核心周围漂浮的音符，音韵悠扬。正如他在书的自跋上所说，出版这本书的初衷，是希望读者能从朗读的角度（这也许是失传多年的阅读经验）来检验他的作品。
更为重要的是，他通过文本映显出来的内心镜像。无论是小说中的叙事，还是随笔中的漫谈，他总有着迥异的体验、思考和幻想。诸如，他把城市街道看作是“一股超念的绳索”，“乌托邦的现世的网络”，“一种对世界的孤绝的拥抱”。在谈到音乐时，他把时间与音乐作互文性比较：“岁月是可以触摸的旋律与和声”，“而当我们聆听音乐时，时间却是绵延的，它向着一个或者无数方向伸展、回旋，触及我们内心最潜在的部分”；并饶有趣味地指认道：“人们要求听到最纯净的声音——在一个最嘈杂的时代。这的确意味深长。”
这的确意味深长！他所有的文字，我把它看作是韵文，或者是一种韵文的转体，一种源自对纯正趣味和美妙审美感知的再现。
透过他作品，还能够发现他内心深处对这世界所葆有的一份隐秘的看法。他似乎与我们时代始终保持着距离——决不是格格不入，而是一种疏离，以便持守一份自己的独特的感念，抒写着对这世界即陌生又亲切的情怀。当他引述道：“这座城市只不过是我存放信件的地方”时，他在隐喻层面上完成了一次对自己生存境遇的诗意篡改。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自我放逐的动机，是出于内心存有一个遥远的梦想国度。他所流露的异乡感，那份清醒的背离与位移，使他作品保持着新鲜与敏锐。他是我们这座城市里的骑士，以一种类似炼金与酿酒的古老方式，高贵地书写着时代和内心的备忘录。
刊于《上海壹周》05年1月第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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