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刘苇

    古冈的诗歌是深思熟虑的,仿佛一个个苹果到了熟透的时候才被允许摘下,呈放在文本的客厅里。这显示了古冈的精细和耐心;也显示了他的控制能力——词语的安排、叙事元素的对位式呈现、象征意图、意象的链接……有如一棵被精心修剪的树,一切都被有效地安排在分行中。

    智性、自制、适度的控制;以及冷峻、客观和硬朗,这是他诗歌风格的外貌特征。

    他的诗歌总是试图呈现出凌驾与庞杂内心河流之上的理性主义桥梁的面目。但有时仍能看出他不受羁绊的内心想要超越诗行控制的迹象,宛如一个精灵在狭窄的平面的空间内跳舞。通常,这样的时刻,正是他诗歌出彩的时候;张力,也就此形成。

    阅读他的诗歌,仿佛是沿着一条清澈的轨迹,朝着其内部逼近——紧张的、对峙的、有如受到外界强大压力后的自我冲撞;并逐渐抵达那个浑浊的中心——自我反省、以及反省后的疑虑、生存意义或对生活本质的质疑。他说:“谁能逃过脑中的乌托邦”,“难道存在先于梦魇”?

    他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他那双略带嘲讽与忧伤的眼睛和惯于尖刻与无奈讥笑的嘴,正企图在“营造叙述的暴力”。

“胭脂般的赌注使女主人输掉嘴唇,
抵押了梦中的枕头。”    (《梦中宵禁》)

“看一眼漆黑的井,
生前的恐高症不再是虚构。”    (《临睡前》)

    借用一句音乐术语,古冈诗歌中的“主导动机”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来源于现实世界。这一点似乎毋庸置疑。

    他取材于日常生活,并且以锋利的意识剖开日常现象,指出其背后的荒诞之处。这让我想起了铲雪。雪落满了大地,白茫茫的一片造成万物趋于平等的假象。但古冈却要刻意地将雪铲去,露出黝黑的大地或水泥地,并指着那些坑,告诉人们这里有陷阱。

“那么多年被忽视于风中
一次次屈服一成不变的
制服……
生计的手忙于张罗
抹去所有可见的痕迹。”    (《痕迹》)

“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国产药房
以疾病的隐喻暗示未来
然后声称痊愈了整整一代人
小心地把戒指替换语录
如今声称那时的愚昧,而这正是
另一个圈套 。”    (《祖国》)

    古冈的执着与真挚来自于对现实的无情批判的热情。他以含而不露的悲悯、暗自克制的雄辩、反省式的诘问和沉思般的语调,进行质询:

“骚动的头脑弥漫了
时局。汇率直线下坠,
体现出剧场的时效,
挽留住一盏灯的
下滑。迫使人民
往返于光阴之中”    (《骚动》)

“赌局最后的盛宴
在恐怖的缄默中
摄取养分,而追悼从仪式上
抹去未来,空荡的大厅
横幅,谁是悄然而至
第一个客人,谁第一个走
就在今夜,谁卷走
他的生肖,比恶梦更深。”    (《幽魂之夜》)

    古冈的诗歌大部分是在呈现一种被现实制钳的压迫感、那种有如被针刺的疼痛感。他在诗歌中,通常会涉及到一些深刻的主题:人与现实的对立,个人理想在狭小环境中的挣扎,人的生存困境等。他从自身处境出发,思考着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和人生苦境背后的生存格局的悖谬之处,以讽喻的口吻,冷冽的笔触,暗带愤恨和失望的心情进行揭露。他在诗中流露出的无处逃逸的受压感、极度挣扎的姿态,有时几可达到令人惊惧的程度,仿佛连在梦魇中都无法逃脱似的。

    正是这种与压力的对抗,显示了古冈诗歌的价值所在。他始终如一地把现实的荒诞作为靶子,用诗句进行快感射击,以此获得一次从受压状态中抬头呼吸的机会。“像突然开放的禁区,敞开了一次秘密”。

    他喜欢用干净的、冰冷的词语,精雕意识深处的思想,试图触摸到一些事物的本质。

“一盘棋,不动的棋子在目测
结局,事物从节日的阴影中
显露原形。”    (《棋艺》)

    他是如此自制,宁可让反讽充斥诗行,也决不让抒情占有一席之地。“啊,抒情就是绝望”!

    古冈是一位瞄准现实世界的批评家、讽喻者、一个毫不留情的掘墓人。他以尖锐的批判锋芒和智性的怀疑精神,揭示着人类所处的现实的荒谬性、惶惑感、制约人性的僵硬的制度、它的恶俗的现代性和时间滤去后的无意义生存状态。仿佛荒诞的现实对古冈来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足以令他倾注一生去挖掘、鞭挞。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也是他区别于别的诗人的特点所在。


    本文的题目——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源之于对叔本华著作题目的一次戏谑性的模仿,与他的著述内容无关。借用这一题目,旨在表明古冈诗歌中的一个特性,即对现实(表象)世界的关注。而他持续不断地描绘现实世界的动机,则来自于一种“意志”。这一“意志”产生的原因,也许并不是出之于他自由的意愿,而是被生活、阅历、习惯的意图所控制。若果真如此,就成了我担忧的理由。从他晚近的诗歌创作来看,他的诗越来越呈现出更多细节化的倾向和“冲淡平和”的风貌,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他诗歌原有的锋芒。也许,对他少数实验性作品,我们还不能据此作出明晰的判断。但是,当诗中过多地注入生活细节时,会把原本留给想象的空间给占据了。有时,我们离描述的对象越远,就越能看清事物的本质。正如圣埃克絮佩里在《人的大地》中所说的:“我飞得越高,我的心越接近大地,因为我在高空中能更真实地观察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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