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学的名义 ——孙甘露、郑体武谈话录

孙甘露 郑体武

孙甘露:著名先锋派作家。1959年生于上海。1986年发表成名作《访问梦境》,随后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和《信使之函》则使他成为一个典型的“先锋派”。有人认为,孙甘露使写作变成一次“反小说”的修辞游戏,因而令文学爱好者望而却步。1988年孙甘露发表中篇小说《请女人猜谜》,该作品也被视为是先锋小说的代表作。

郑体武: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外国语大学俄语系教授,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的教学、研究与翻译。著有《俄国现代主义诗歌》、《危机与复兴——白银时代俄国文学论稿》、《普希金传》等研究专著,译有《俄国现代派诗选》、《勃洛克/叶赛宁诗选》、《隐居/落叶/当代启示录》、《夏伯阳与虚空》等10余部,主编《白银时代俄国文丛》和《俄罗斯文学名著便览》等。

    文学事实上提供的是陌生化的经验,是熟悉的生活,但是用新鲜的方式加以呈现,令人惊诧......文学,就是陌生化......基于历史的认同,所以可以对未来进行展望。个人可能会被遗忘,但文学是一定会存在。寄望未来,不是对当下的失望,也不是对自我估计过高,它就是文学的命运。
    这场对谈是在孙甘露家中进行的。
    按照摄影师的安排,孙甘露靠着窗前的美人榻,郑体武端坐在书架前的椅子上。经过短暂的寒暄、暖场,讨论热烈起来。
    讨论的双方都以文学为业。孙甘露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成为先锋派文学的代表人物,有评论者说,孙甘露的《信使之函》作为当代第一篇最极端的小说,证明当代小说没有任何规范不可逾越。
    在交谈中,孙甘露话相对较少,他一直在抽烟,保持安静沉思的神态。一旦发言,则充满了自我反省,语句相当复杂。他最常用到的一个词是“微妙” ,不难看出,和在小说中的实验一样,他始终保持着开阔的视野,和对事物之间“微妙”关系的兴趣。
    郑体武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俄语系主任,专事研究、译介俄罗斯文学。他酷爱勃洛克的诗歌。在认识孙甘露之前,郑体武看到孙甘露的诗歌《俄罗斯风景》,大为赞叹。孙甘露说,他们是因俄罗斯文学而相识。
    孙甘露还回忆起一个圣诞夜,朋友们在郑体武家聚会,突然停了电,屋里一片漆黑,郑体武点上蜡烛,为朋友们朗诵勃洛克的诗歌。“好听啊,那是非常奇特的印象。”孙甘露说。
    郑体武就是这样一个浪漫、富于激情的人。在对谈中,他兴之所至,就开始朗诵诗歌,语调铿锵,激情澎湃。对谈结束,他还谈起有一次在俄罗斯,和俄罗斯作家结伴蒸桑拿,两个人从蒸汽中出来,跳进冰冷的湖水,
    再回到桑拿房,再跳进湖水,如此反复,十分过瘾。
    这的确像是一次朋友聊天,天马行空,不断跑题,使得整理和编辑不太容易。他们聊俄罗斯、往事、乡土、城市、80年代,所有话题的旨归都在于这个还令许多人觉得神圣的字眼——文学。

作者/郭玉洁



俄罗斯文学的现状

郑体武:我是研究俄罗斯文学的。俄罗斯这个民族,经常给我带来一些惊喜。比如荒诞派作品,早就存在,只不过处于地下状态。据说马尔克斯非常欣赏布尔加科夫,拿着《大师与玛格丽特》说,这才是真正的魔幻现实主义。

中国学者也曾试图发掘这样的东西,但成果有限。

孙甘露:中国几乎没有多少地下作品,我觉得应该有一百部,木心、张爱玲应该有一百个,这才是一个大国,一个有李白、杜甫这样文学传统的国家应该具有的。

这是综合因素的结果,不单是压抑的问题。

郑体武:这涉及到两个民族价值、理想等许多因素。李泽厚讲中国人是“乐感文化” ,也是原因。

比如说同样写乡村,有两种写法。俄国人写乡村时,你会感觉到背后存在着一个城市的背景,写“此在”时,总能隐隐约约有一个“彼在”在晃悠。

孙甘露:或者说,俄罗斯作家写乡村,有精神性的关照,而中国关于乡村的描绘,更多是一种对乡土民俗、日常生活的描写。

郑体武:在俄罗斯作家心目中,农村是俄罗斯文化的最后一块净土。目前俄罗斯乡村正以相当快的速度在消亡,很多俄罗斯作家认为,俄罗斯民族文化之根正在走向消亡。这样,当他们写农村的时候,就会有一个文化关照,有俄罗斯文化之魂。

孙甘露:俄罗斯文学作品中的乡村,既是家乡,也是精神上的故乡,是内心的寄托、梦想,而不仅仅是社会生活的场景。

郑体武:作品中的中国农村总是苦大仇深。

孙甘露:苦难的、沉重的。当然近来也有变化,比如刘庆邦写矿工生活,艺术性非常高。但从广义上说,中国文学中的乡村,和俄罗斯的农村在气质上是不一样的,并不能反映整个时代的思考,也没有上升到母亲、家乡、存在这些根本性的东西。

郑体武:俄罗斯文学中的乡村,可以归纳出两个传统,主流以关切和尊重的态度来看待乡村,带着挽歌的意味,写贵族之家的破落,传统生产方式的消失;还有一种是写乡村的愚昧、落后、肮脏、男欢女爱、强烈的原始性欲,这样的作家也有不少。

在目前全球化的大背景下,还是有作家认为,俄罗斯的出路在乡村。

现在俄罗斯作家比前苏联时期境遇差,严肃的读者少了,文学期刊的印数下降了,但文坛十分热闹,文学奖项空前的多,文学活动空前的多,作家抛头露面的机会空前的多。可能这也是后现代的特点,众声喧哗,自说自话。
 

谁在创造张爱玲?

孙甘露:“解禁”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比如张爱玲。她的作品被“解禁”之后,从之前被“压抑”的状态中,一下子被强调出来。

这还是一个契机的问题。如果张爱玲一直在文学史上存在的话,今天读者对她的反应会不一样。她是一个新出现的老作家,又是海外返销进来的,这些因素都影响了读者的阅读期待。

另外,张爱玲在1990年代初出现,其实也迎合了时代的需求。1990年代人们对世俗生活有强烈的追求,所以人们反向去追求1930年代的旧上海,和张爱玲互相推动。是文学,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寄托了当下人们的旧上海之梦。其实,张爱玲的眼睛是很悲凉的,并不描写一个温柔富贵的海上繁华梦。但很奇怪,她写的什么不重要,她本身变成了一个代码,一个温柔富贵、代表旧上海之梦的、被消费的符号。

郑体武: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很有趣。歌德有两句诗:“爱在深夜里创造了你,你也在创造。”当我们在阐释阅读张爱玲的时候,仿佛张爱玲在创造我们,实际我们也在创造张爱玲。

孙甘露:通常都如此,我们读自己想读的东西。

郑体武:“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张爱玲作品我读得很晚。老早就听你讲过她,有一天午休的时候,翻看一下,先看了一个短篇《霸王别姬》,心想,嘿,这个张爱玲,非等闲之辈,以前看低了。女性作家一般比较感性,琐碎,不做形而上思考,但张爱玲不琐碎,也不十分感性,她非常冷静,语言干净,纯熟,很有表现力。今天作家很少有这样的语言能力。我觉得作家是这样,看气象看得出来。你不要看他写作的时候,看他坐在那里,看气韵,感受气场。我写过一篇短文,《真假诗人之辩》,真正的诗人,不写诗的时候也是诗人;假诗人,诗写得再多,也如勃洛克所说的,那叫“诗歌短工” 。有人说,我的这个要求太高了,人和文应该分开。但我接触的作家,尤其是俄国作家中,很多都有一种精神在,通过他的眼神、情绪,能够感受出来他活在文学中。

比如,俄国作家里丘金,几乎家徒四壁,但看他的眼神,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所关怀的东西是什么?不是琐碎的事物,他的精神早已超越日常的琐碎生活之上。

孙甘露:里丘金,他就像个农民一样..

郑体武:他就是个农民。

孙甘露:但是非常沉静,他跟别人讨论的可能不是文学问题,而是很具体的日常生活,比如,这幅画是妻子画的,蘑菇是自己从山上采的,但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气质。像我以前见过法国的米歇尔•布托,老先生坐在那里气定神闲,真是洗尽铅华。我见到他就想,哎呀,我要看一下他写的东西,就是这种魅力。
 

从80年代到90年代

郑体武:俄罗斯文学对几代作家影响都特别大,但不是在当代。自1980年代以来,影响中国文学的主要是拉美文学,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东欧旋风,包括米兰•昆德拉,这也契合了当今中国文坛思想界的需要。

小时候读很多俄苏文学,当然我们这一代人是生长在精神文化饥渴的年代,只有这些作品可以读,不像现在的青年,自主选择的余地很大,但他们也有受媒体、舆论引导的成分。所以中国迫切需要真正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立。

所以,俄罗斯文学,比如“白银时代” ,在中国已经不可能有当初的影响了,最重要的是时机。如果他们在上个世纪80年代被引进,影响也许会更大一些。但是90年代,文学已经跌入低谷。还有,“白银时代”作家的特点是,精神很丰富,文化底韵很深厚,都需要坐在书斋里仔细咂摸,都不是快餐,随便读读就能消化的。在90年代这样一个商业社会,有几个人能静下心来去读它们啊?

孙甘露: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确是中国文化的转折点。不是对具体作品、行为和个人的限制,而是影响了一代人的内心,影响了文化的方向和风气。在威尼斯电影节的时候,有人请阿城谈中国电影,他说了一句话,情势强过人。有时候外部的局面,会影响到你。

80年代我觉得有非常好的气氛。各个领域都有热情,是一个有理想的年代,文学是跟一个时代、人的梦想、对国家的复苏、对文化的前景联系在一起的。

我是1989年进入作协的。很有意思的是,在这之前,我做了一些业余的个人创作,但仍然感到自己在一个集体里面,这不是一个具体的集体,不是单位,不是小圈子,就是一种氛围。

郑体武:80年代,可以说是一个浪漫主义时代。进入90年代之后,中国文化从浪漫主义进入后现代,当然我说的浪漫主义和后现代,主要是指精神特征。

“万岁!我只他妈的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 ,这是北岛写的。北岛居然能写出这样的诗,七八十年代之交,北岛是一个标准的浪漫主义诗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孙甘露:90年代确实走向了实用主义,提出所谓“新写实”的概念,80年代那种在文体上的实验、探索,被消退了。

且不论文学成就,我觉得这种潮流也迎合了当时社会对现世生活的关注。没有路了。所有人都回头了。转向建设当下生活,买房子买汽车出国留学啊。现世的东西第一次被呈现出来。

虽然是现世的东西,但也包括理想色彩,因为,此前中国人的世俗生活是被严重贬低的,拎一筐鸡蛋去市场上卖掉都要被抓起来,忽然之间,房子汽车不仅仅是房子汽车,它还包含了生活理想,总算可以像一个人一样的生活。这其中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但我觉得有这个倾向。
 

拉美文学:轻灵、肉感

孙甘露: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刚才我们讲到80年代拉美对中国文学产生的影响,我觉得,那个特殊时代的中国人,不需要现实主义的东西,而需要魔幻的、浪漫主义的东西。

郑体武:其实拉美文学,在气质上跟中国文学很相像,法国文学也如此。我读拉美诗歌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倒是前苏联/俄罗斯人在精神气质上和中国人离得非常远。这当然和语言的决定因素有关,俄语和汉语离得是非常之远的。孙甘露:就此推论,法国文学或者法国人的气质的形成、法国文艺上的倾向性,是不是跟它是拉丁语系有关,因为拉美也是拉丁语系..

孙甘露:就此推论,法国文学或者法国人的气质的形成、法国文艺上的倾向性,是不是跟它诗拉丁语系有关,因为拉美也是拉丁语系..

郑体武:都比较浪漫热烈、肉感。中国文化是很有肉感的,宗教感不强,所以德国文化和俄国文化离我们比较远。

孙甘露:俄国文学,从翻译来看,是比较内省、沉思、凝重的,而拉美文学,是比较声色的,这和中国文化有相通之处。

郑体武:我一开始听说《百年孤独》的时候,心想非得50万字以上不可。谁有这个气魄叫“百年孤独”?你看《战争与和平》,没100万字下不来啊。没想到《百年孤独》很薄一本,我就觉得拉美文学还是跟中国文学、法国文学一样,崇尚轻灵。

在俄国,如果写培根式、蒙田式的散文,别人会瞧不起你。一定要写大部头,巨著,长篇。契诃夫在文坛一直得不到承认,为什么?人家说他就是一个写短篇小说的。

诗人也是。我曾经问过我俄罗斯大学的老师,论抒情诗,普希金和勃洛克谁高?他说,还是普希金高,我问为什么?他说普希金写了很多长诗,大型作品,勃洛克就三首长诗,一首还没写完。他说,没有大呼吸、深呼吸作品,得深呼吸啊!所以俄国人评论一个诗人的高下,长诗是个重要指标,不像咱们中国单练抒情短诗。

孙甘露:先秦散文,赋,唐诗宋词,都用了片断式的思考方式。当然,中国当代作品也会受西方影响,比如托尔斯泰的作品,这么一大摞,就像建筑的体量一样,规模就会给人强烈的印象。这个蛮微妙的。
 

“面对面,彼此看不见”

郑体武:按照托尔斯泰的路子写,非得写这么长不可。到了20世纪发生了变化,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写得还是很轻灵的。但是米兰•昆德拉对我们的影响,主要还是在思想上。从艺术上来讲,米兰•昆德拉尽管自己写了一本《小说的艺术》,但他学习的还是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艺术手法。尽管我没有找到昆德拉这方面的自述,但他小说里托尔斯泰的印记很明显。尤其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创作上,米兰•昆德拉的创新成分不是很强。

孙甘露:你说得对。米兰•昆德拉对我而言,更多是文化上的影响。因为他来自捷克,他写的一方面是政治,一方面是爱情,这两个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在那里,性的问题就是政治问题,不完全是道德问题。另外,昆德拉的作品还包含了一个主题,我们这边还没有正面的谈过,就是所谓文学的都会问题。这样的人物之间的关系,这样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只有在大都会里面才会有,在一个乡村国家里,不是没有这种关系,是没有以这种方式发生过。有人说,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但中国倒是有真正意义上的乡村,这毫无疑问。

这一点在昆德拉作品的接受过程中,被忽略了。譬如说,去年去世的索尔•贝娄,也许其作品在圈子里评价蛮高,但却不流行。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那种都会经验,对大部分读者来说是蛮陌生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整天在家里到处给人写信?你想,生活在那么大的一个都会,在芝加哥或者纽约,人那么多,为什么人是那么内向,孤僻?这也是一个现代性问题。所以他在中国不流行也是必然的。后来再介绍进来的,奈保尔、库切、拉什迪、艾柯,都是非常棒的作家,从文学意义上来讲,是远远超出米兰•昆德拉的,但所有这些人都不流行,人们不关注这些东西。

郑体武:米兰•昆德拉的写作也是商业写作,包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商业写作的色彩很浓。我想补充一点,中国这样热议昆德拉,我琢磨了一下,初步原因可能是,米兰•昆德拉的经验和中国人的经验相仿,但这两者却不是俄国人的经验。

孙甘露:我觉得昆德拉的进入跟电影也有关系。好莱坞适时地把他好莱坞化了,拍了《布拉格之恋》,你要知道,影像电影对当代生活的影响,远远超出文字,再说电影还用了那么好的演员。

郑体武:还有,当时中国文学处于文学先锋实验时期,多元化。各种流派,各种新的写作方法都在探索。读者接触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这样的书名,马上就想看看。

孙甘露:语言和文学作品对时代的影响,是非常微妙的。刚才你说到了那些书名,其他的还包括《为了告别的聚会》,都非常契合当时那个时代。我跟捷克作家讨论过昆德拉。昆德拉后来去了法国,用法语写作。有人说他的法语很糟糕,有人说他的法语非常好。他自己说,希望写得容易翻译一点。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文学写作就是以微妙、不稳定、奇异来取胜的,这是艺术魅力的一部分。但他去了法国以后,篇幅越来越小,涉及的东西也越来越轻,按卡尔维诺的说法,是“轻逸”的。当然“轻逸”不完全是体量的问题。他等于从一个传统到了另一个传统。

郑体武:可能他写作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有一个读者,就是西方读者。

孙甘露:这个问题在很多作家身上发生过。要理解一个作家,一个时代,尤其是当代,确实很困难。就像我跟郑体武到俄国去,俄国人说的一句谚语:“脸对脸,看不见脸。”

郑体武:“面对面,彼此看不见。保持距离,方能见出高大。”这是一句叶赛宁的诗。
 

所谓文学,就是陌生化

郑体武:我在翻译诗歌的时候,不可能每首都满意,有妙手偶得的时候,但不是很多。

孙甘露:这没办法。就像阿勃里奈尔有一首诗,像谣曲一样,声音模拟河水波动。

郑体武:对,这首诗歌的排列也模仿了波涛。

孙甘露:但不是用意象模仿,是用法文的音韵来模仿的,翻译成中文就没有了。

郑体武:在俄语中也有类似情况。像《十二个》里面,妓女卡其卡和大兵瓦列卡两人勾勾搭搭,打情骂俏,在三套马车上,一边跑,一边说话。叙事的节奏,和诗歌音韵的节奏高度吻合。念的时候,你就感觉人在前仰后合。男的调戏:“脸蛋圆圆的卡其卡呀” ,你感觉他在揪她的脸蛋,逗她玩。我翻了这首诗,但不很满意。

还有古米廖夫的一首诗,我能背下这首诗有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翻。不是不能翻,如果翻译会丢掉很多东西,所以我不翻。这首诗描绘一位船长在发生临时暴乱的时候,指挥若定。诗里说,他从腰间拔出手枪,但我总觉得直接用拔出手枪,没有体现那种动感,应该是“哗啦啦从腰间抽出驳壳枪” 。接下来,因为过去的船长穿着船长服,镶有金饰,他一举起枪来,金穗迎风飘摆的英姿,我翻译不出来。那时候埃及一个港口城市盛产水手服、船长服,那个地名和物品名连到一起,再加上一个形容词,“玫瑰色的” ,就能构成“哗啦啦”的感觉,那我要是翻译成从“埃及布拉班产的那个船长服” ,就没那个意思了,所以我索性不翻。

孙甘露:对,诗歌的节奏、韵律,声音的部分,色彩的部分,还有语义带来的联想,要都翻译出来,太困难了。所以弗罗斯特说,诗歌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这也是老生常谈。

郑体武:这不是说诗歌是不可翻的。有时翻译却也很容易,随便对上就是诗,不用太多加工。勃洛克的诗《关于死》,是一首白诗,不讲究押韵,和散文诗差不多,但是分行。最后一段直接翻译出来就是一首很好的诗:“心啊,你做我的向导吧/面带微笑去追踪死亡/你自己也会疲倦,也会无法忍受/我所过的如此愉快的生活的/别人也会无法承受同我心中一样的爱与恨的/我愿,我愿永远注视着别人的眼睛/痛饮美酒,狂饮美人/让愤怒的愿望充实夜晚/当白昼的炎热扰乱希望和憧憬/我愿在这世界上听那呼啸的风。”我未做大的加工,非常喜欢这一段。

有些更朴素的诗句也很难翻,比如普希金的《致凯恩》,不算华丽,但非常难翻。中国现有不下二十个版本,我都不满意。这首诗原文句式没问题,但套到汉语句式就非常松散。容易造成“在..中” 、“在..中”的繁复。但如果大规模改动,就相当于改写。

孙甘露:诗歌的可译不可译是一个问题。有人认为通过翻译来接触诗歌是不可行的,但我觉得,这是一个现实,上帝创造世界,创造那么多语言,很多交流都是建立在误解之上的,这是一个宿命。我们不能期待有一天所有人可以读所有的语言,这是不现实的,我们所能做的,是通过译文建立的文化去了解世界,这是命定的,不可能跨越。

郑体武:我赞成翻译是可行的。这是事实,不用去论述。至于一些地方的表达,是技术性的问题。应该在翻译技术领域里讨论。很多不搞翻译,不懂外文的人瞎评论。翻译有很多种,严复的翻译,林纾的翻译,傅雷的翻译,那是一种翻译,还有别样的翻译。而且翻译的标准随着时代的变化在变化。20世纪初,刚介绍普希金《上尉的女儿》的时候,叫《上尉的女儿》就很困难,为什么?因为中国人不懂什么叫上尉,而且“上尉的女儿”又不太符合中国的表述方式,所以就叫《花心蝶梦录》、《俄国情史》。今天的人肯定更喜欢《上尉的女儿》,在形态上更接近原文。孙甘露:翻译跟其他文化交流一样,是一个历史性问题,时间地点都非常重要的,不是孤立的。

翻译,或者是一个国家文学的引入,就像你对女人表达一样,必须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进行。

郑体武:说得好,恰当的时间、地点,双方的状态都很重要。来者要把生命里最美丽的瞬间,最动人的潜质展示出来;接受的一方,要以饱满的激情来迎接这一瞬间。所以,俄国有不少好诗人进入中国的时机不对,生不逢时。比如,知道曼德尔施塔姆的人远远超过勃洛克,但我认为相比之下,前者的成就还是差一点。

孙甘露:文学事实上提供的是陌生化的经验。是你熟悉的生活,但是用新鲜的方式加以呈现,令你惊诧。写的永远都是吃喝拉撒,但好的文学作品还是会让你惊异。古往今来都一样。

郑体武:是的,所谓文学,就是陌生化。

孙甘露:田壮壮曾经说过,他的电影是拍给未来的人看的。这句话其实在文学上包含了真理。作家、艺术家是有传统的,我们对未来的展望,是基于对源头的继承。我们怎么会知道李白杜甫?因为现在是有可能被未来记取的。你基于历史的认同,所以可以对未来进行展望。个人可能会被遗忘,但文学是一定会存在。

寄望未来,不是对当下的失望,也不是对自我估计过高,它就是文学的命运。

(原载《生活》杂志200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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