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闪着磷火的精灵

刘苇

《举着刀叉的季节》作者:孙孟晋 作家出版社    孙孟晋是乐评人,也是一位诗人。我相信,对于他前者的身份,人们较为熟知。这不仅因为他曾长期担任电台的音乐编辑、电视台音乐编导,还因为他在众多报纸、杂志上撰写大量乐评文章,以及策划音乐活动。对于后者身份,知者一定廖廖,即便偶尔读到过他诗歌的人,也大多会被他诗歌晦涩外相所蒙住而无法真正进入。

    但从我内心来判断,他首先是一位诗人,其次才是乐评人。因为只有具备了诗人的敏感才能更深地领悟到音乐的内蕴。正如惠特曼所说的:“诗的法则和领域永远不是外部的而是内在的;不是宏观世界而是微观世界;不是自然而是人。”

    白昼和黑夜

    孙孟晋的音乐随笔感性而灵动,他试图以文字的力量来传达音乐的魅力,因而他的乐评文章浪漫而美丽,充满了瞬间印象和对音乐诗性描绘与象征。而他的诗歌则相反,麋集了超现实的意象,流露着迷茫、虚幻人生等虚无主义倾向。他的音乐随笔和诗歌,正好显露出两种相反的特性:热烈多情与悲观绝望。令人诧异的是,这两种相反的特性能在他的心中相安无事。

    而在他的诗歌内部也存在着另外两种对峙:白昼和黑夜。白昼,在他的诗歌意象中代表着一种公共社会、非个人化的生存环境、官方话语场、面具意识或面具背后的梦游区域,如:“早晨像暴露弄脏的床单”、“嘴唇又长又美地通向我们的节日/碎花布的幻觉温柔开始崇高”等;而夜晚则是清醒时刻、个人意识的直接呈露、一种悲凉和痛苦人生的暗示,如:“梦只是一张白纸/到了夜晚躲在角落里/看某一个主人疯狂”。

    “白昼”对“黑夜”的压迫造成诗人内心的自我抵触和对抗。夜晚是无人窥视的时刻,是将白天的坚硬面具或铁铸头盔摘下的时刻,是回归自我的时刻,是需要将痛苦释放了出来的时刻;可经过白天的扭曲,自我已然受伤,清醒的意识中,看着心在滴血,慢慢盛开出一朵花。真正的诗歌都是自我超越的产物,是自我挣扎、克服内心重重阻碍后的一次精神的升华的结果。

    富有意味的是,在他诗中,这一过程并不是直接表现出来的——白昼的压迫和现实的痛苦被压碎和打破后通过他的心灵镜像曲折地映显而出,宛如物体沉入水中被光的折射扭曲地呈现。这一“扭曲”的过程正好对应于他内心痛楚的表情。因而,他的诗歌表面上是无序的、晦涩的,甚至看上去还主题缺失,但实质上则蕴藏着深入心肺的痛切感受、内心挣扎和绝望的呼喊。

阳光在漆黑的冬天跳着舞
我虚弱 在大地底下
声音 唯一地钻进了你的眼睛
光秃秃的树是黄昏逃出去的孤独
美在摇晃的白昼里太亮了

夜里 我们黑了彼此的距离

离开一个人是一次自杀
远处的冬天还在黑下去

    在这首称之为《冬之舞》的诗里,诗人直接描述了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他剥离了白昼式的虚幻和面具外衣,直裸心灵黑暗的面容。这种深渊似的恐惧感,对现实既游离在外又无处逃逸状态,逼使他沉入更深的暗处。因此,在他的诗歌中总是时时迸发出死亡的意象,诸如:“成功的葬礼总是粉碎/让天空变得更大”、“有人想在树林里自杀”、“阴冷的子弹在尖叫中/用我快乐的岁月开放”、“我在死亡的微笑里飞了”等等。而在那首《安静的铁道》中,更是通过对意识里死亡感知的深入探询而产生的诗意幻觉作了优美的陈述。

    黑色抒情

    孙孟晋的诗歌特点空寂而又热烈、意象疏朗而又密集,像是被个人记忆长长包裹着,内心声音从记忆中丝丝游出;宛如月光映照下的长廊,可真切听到远处传来的风声却不知风从何来。这一飘忽的特性形成他诗歌的抒情意味;但他的诗并不是供人们舒心浏览的,他与那些浅薄的时尚的无病呻吟式的唱诺背道而驰。他的诗是伸出所有心灵触角去抚摩人生的痛苦,然后将悲痛的泪水凝聚成冰,再经岁月铸压成大理石;因而他的诗通常是将自我谴责与责难压缩在暗喻式的抗辩中,充满着自我辨认和思索的痕迹,以及内心戏剧式的张力和自我颠覆。即便抒情,也是黑色的:

寒冷又像一个延长的句子
在和我的朋友告别
……
灯光正低着头远去
               《别了,童年》

夜量了一下空旷的长度
那丝光亮看穿我 已不知去向
               《景》

下午的某个地点如阴暗的舞女
最近的相逢在腐烂
孟菲斯的黎明从这里逃离
               《空与满》

岁月让我们遗失一瓣又一瓣月光
……
黄昏被微风上了镣铐
夜晚在哭泣前中了子弹
               《另一个场面》

那片干裂的土地像我的情人
她永远在为我流浪
               《等待归来》

    因此,阅读他的诗歌,是要用心地潜入他的诗句之中并用全部的生命体验去煨热它,这样才能使他冰冷的诗句慢慢流淌出旋律,经脉管融入你的血液中。

    超现实意象碎片的组合与重叠

    通读他的诗集,表面上他的诗歌句子平滑圆润而又光亮,有着极强的乐感;但实质却是经过挤压后的一种变奏。诗中的旋律通常不是线性的、流畅的,而是跳跃式的,充满着超现实的意象碎片,有时甚至还将这些碎片重叠在一起,从而组成一种迷离的谵语式的效果。如:“我像一个在桌子上被隔离的女性/冷风顺着楼梯流下火焰的平行线”、“我被贝壳复制/躺在干燥的海上划开/像办公室一样的胸膛/还有从头到脚淋湿的时间”、“这个世界好像倒过来看着我们/走路是敲着天空”等。

    在他那首《被征服的花》中,他通过对情爱的描写来告示一种无望的感觉,绝望被戳上情欲的印记,但仍曲折地烘托出现实的压抑,向存在的荒芜和现实中的无助与衰竭感发出呼叫。这种既有现实的乖戾,又有内心的恐惧,它们相糅、挤压后变形,随后重叠地一起出现:

情欲是最令人绝望的
我习惯了看哭泣的早晨 像暴露
弄脏的被单
嘴唇又长又美地通向我们的节日
碎花布的幻觉温柔开始崇高
幸福的可能已被悦耳的可能避过
三十七年都是非法生存
思维被征服 留下两条公园一样的眉毛
我愿意有人躺在身边做恶梦
看我深夜的自杀像一盆花
               《被征服的花》

    这种镶嵌的手法在他的诗歌中经常被运用,造成了他诗歌含混难懂和呓语的表象。又如在《旗杆与隆起的人》中,他将“旗杆”和“汽车”两个形象叠和在一起,由此而生出第三个形象:“隆起的人”。那位庞大的像旗杆一样隆起的人,端坐在汽车的驾驶室里转动着方向盘,显示出一个貌似强大而实质笨拙的艰难的形象,暗示了一种滑稽的勉为其难处境和类似一种被制度化了的怪诞的生存现实。

    孙孟晋的诗歌神情是异常的,所表达的意向也是偏移的,他仿佛要传达一种来自外界强大力量将人的身心撕裂开来的痛楚。但他有如在音乐随笔中所显露出来感性一样,他的诗歌依然是敏感的、多思的,宛如一只饱含汁液果子,鲜嫩而酸涩。他的诗歌在简单之中蕴涵着复杂,在轻逸之中嵌入了沉重;犹如黑暗中闪着磷火的精灵,张开诡谲的翅膀飞临在词语之上。

2003年6月16日写于上海        

(本文为孙孟晋诗集的序言,该诗集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本文刊登在此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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