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娇》

(大宋调查报告)

作者 于东田


前 言

    给您讲个故事,千万别当真,就当我在胡扯八道,让你解个闷儿。要是你说我讲的故事与你有关,那我先向您道歉。现今人们有了法制观念,动不动找事打个官司。这故事离现在近千年,不知道是否有人出来说跟它有关。但愿别让我遇上。

    小时候父母带我去眉山三苏祠,给我讲了“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的故事。后来我又去三苏祠,看着那幽静的园林,古色古香的建筑,还有那高大的三苏塑像,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想法:怪事,除了有个叫“朝云”的女人说是苏轼的“患难之交”外,再没有一个女性在场。只有前言提了句苏洵的夫人——程氏“逸夫教子”的话,再什么也没有了。

    这给我留下了悬念,让我难以忘怀。

    我这个故事的主人翁讲的就是这位程夫人(按理说程姓女子嫁给苏姓男子应叫苏程氏或者苏夫人,如果苏洵娶过几个老婆她也可叫程夫人,以区别其他女人,可是我查了我所能找到的资料,苏洵没有娶过其他女人,但在所查资料中均称他的夫人为程夫人,这不知为什么,但颇让人寻味),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的夫人、母亲。真可怜,这个被司马光称为“逸夫教子”的女教育家,我怎么也查不出她叫什么名字。两个大文豪是她的儿子,处于忌讳不敢书写其姓名有情可原,可她的男人——老苏也不提其名,就叫人费解。

    是她没有名字?不太可能。她父亲程文应曾当过大理寺丞,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法院秘书长,这么高的官位,这样的家庭,能不给自己的女儿起个名字?这个“逸夫教子”,使一家占了唐宋八大家中三家的女强人,竟没留下个名字,不可不被认为是个憾事和悲哀.

    三苏在中国文坛的地位辉煌耀眼,是什么原因父子三人同时轰动宋朝又延续到今天?除去他们的家渊深厚(据说唐朝宰相、诗人苏味道是他们的先祖);他们的故乡眉山,风光秀丽(又要提及苏味道,是他贬官眉山,看上这方水土,留下一子,才有了眉山苏家,这也无据可考)对他们的陶冶;是他们绝顶的聪明(不,传说苏味道在眉山的后代,三辈没出过名人,都在眉山务农,只是个书香门第,仅在苏洵这一代才又有人外出做官,而苏洵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还有没有其它因素?

    有,我想一定有。

    看了一些中外艺术家的身世;他们的艺术成长道路,其背后总有女人的身影。女人对艺术家的影响不可忽视。

    中国的女性比男性优秀,这个说法不容否认。我想这不是近些年的现象。在男性社会里,容不下女人最有力的证据是连个名字都不给留,有能耐的女人其命运就更悲惨。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也不乏事例,难怪直到今天还提“男女平等”,君不见一些高学位的女人无奈的当着“单身贵族”——可怜见的,连个男人都找不到!

    我要给你讲的故事的主人翁就没留下名字,只有瞎编个她的名字来骗人。因为她哥哥叫程浚(这有史料可查),浚字旁带水,所以我就给她妹妹取名叫程涓:疏浚河道,流水涓涓。你看这名字可以吗?

    这程涓嫁给了苏洵,生了苏轼和苏辙。苏洵、苏轼、苏辙历史上都被列进了“唐宋八大家”。“三苏”就名扬千古。

    我讲的故事人物没离开眉山,程涓没来得及知道丈夫、儿子誉满京城就亡故。

    她不可能知道丈夫、儿子的文章会名扬千古。

    估计是后人多情,也不知报哪个皇上知晓,或是皇帝恨当朝没有“三苏”这样的才子,当皇上知道程夫人培养“三苏”有功,就追谥程夫人为武阳君、成国太夫人、蜀国夫人。

    这可是她丈夫和儿子为其争得的身后名。可她这辈子……



天之娇

引 子

    一座秦岭就把这世界分成两个天地;当岭北还是冰天雪地时,岭南则是青枝绿叶。

    老祖宗修了个举世无双的水利工程——都江郾,使这方土地旱涝保收,这里就被誉为天府之国。

    天府之国少有土著,八方人士自愿或被迫迁徙而来,形成一种独特的风俗。因气候宜人,交通闭塞,人们就过起了怡然自得、得天独厚的生活。这也给蜀地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机遇,任外面世界纷纷扬扬枪来刀去,这里则少有战火蔓延,所以每朝每代人材辈出,号称地杰人灵。

    官方为了开发这方土地,曾把它当充军发配地;把那些犯罪官员贬到这里。历史上几次大规模移民,使这里汇集了八方文化。

    则天大帝为惩治儿子不忠,罚其入川。宰相苏味道尽管有模棱两可的为人处道,可也被则天大帝贬职眉州(眉山)。

    李家留下皇根没有?不可考究。

    苏家留种于眉山繁衍,就有了“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

    蜀地人酷爱自由,从其居所分散就可看出其心态。他们不像北方人成村成庄打堆,而是家族当道,与外人往来较少。

    北方人爱柳,蜀地人爱竹。

    在川西平原,有一簇竹林就有一户人家,所以就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说法。传说这是苏东坡的诗,还有两句:“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这下把“竹”的地位抬得更高。


正 篇

    三月的川西,菜花金黄麦苗青绿,岷江边苏家三父子准备乘船进京赶考,他们将先去成都再赴汴梁。

    送行的是他们父子三人各自的夫人。

    小船在江上晃晃悠悠,苏洵迫不及待地跳到船上。他叉开两腿把船踏得来回晃荡。他找到了飞翔的感觉,一付悠然自得的神态,被羁绊了近二十年的他,真想高歌一曲,来舒展胸怀。

    苏洵的兴奋与年龄有点不相称,若再仔细看看他的表情,你又会发现他的眉宇间充满青春气息。他年轻时酷爱游玩,今天陪儿子去京城赶考,趁此观赏名川大山,真是求之不得,何况两个儿子高中有望,自己又有二十多篇文章拿得出手。想到这儿他把小船踏的几乎要翻。

    “老爷,您当心点,这船……”船公大声叫了起来。

    “哦!没事。我试一下你的船经得起风浪不。”苏洵调侃地说。

    岸上,苏轼、苏辙正向母亲程夫人告别。他们跪向母亲:

    “母亲,江边风大,您老请回吧。”

    程夫人不像一般的母亲,送别儿子、丈夫她没有哭哭啼啼。在她的教育下,两个儿媳也是满脸的庄重,跟她们的年龄绝不相称。程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微笑着说:

    “儿啊,放心去吧,家中有我不用牵挂。”

    她看了看苏轼、苏辙的妻子王弗、史敏,心中无限茫然;这还是两个孩子。大媳妇王弗才十七岁,抱着还不会走路的苏迈。(其实苏迈出生在祖母去世后——作者)二媳妇史敏过门不到一年,还不足十五岁,更显得幼小。再看看十九岁的苏轼、十七岁的苏辙,嘴上胡子尚是绒毛。她心里酸溜溜地难受。程夫人又望了望苏洵那兴奋样子,脸上的慈祥顿变尴尬。她急忙转过身来下命令似的对两个儿媳妇说:

    “拉他们起来上船。路上有你父亲照看他们,尽可放心。”她又对两个儿子说:

    “话语再多就罗嗦了,快上船。我们在家等着你们的喜讯。哦,路上要多照应你父亲,要听父亲的话……遇事仨人多商量。”

    程夫人看着苏轼说:

    “遇事要冷静,前后多想想,不可锋芒太露。”

    苏氏兄弟乖乖地答应了母亲。

    苏轼对妻子王弗说:

    “遇事多请教母亲,重活不可让母亲承担。”

    苏辙对妻子史敏说:

    “你年轻,要帮着嫂嫂带好迈儿,多干些家务,不可累着母亲!”

    程夫人走到两个儿子身边,躬身掸去他们长衫上的泥土,拍了拍他们的背说:

    “去吧!”

    苏轼、苏辙向母亲拱着手退步到江边,同声说道:

    “母亲保重!母亲保重!”

    小船逆水而去,他们爷儿仨将由成都北行,出剑门,翻秦岭,赴汴梁。

    岸边,程夫人和两个儿媳看着苏家三父子消逝在滔滔的岷江上。程夫人的心顿时像悬在半空的石头落地,三个她苦心培养的鲲鹏腾飞远去,她知道他们必出人头地,可是想到这二十余年的心血,这千山万水的分隔,心里又充满说不出的滋味,这位知书达理的女人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她的心被远去的小船揪走了,胸中像点了把火,当一口鲜血喷在江边的青草上,她昏倒了。本来就忍不住分离之苦的两个儿媳,看到婆婆口吐鲜血昏迷过去,趁机号啕大哭:

    “母亲!”

    “母亲!”

    王弗把孩子塞给弟媳,扶着婆母一边哭叫一边抚其胸口。脸色煞白的程夫人苏醒过来,她镇定片刻,扶着媳妇的肩膀立起:

    “别害怕,我没什么事,咱们回家。”

    她安慰着王弗:

    “抱好迈儿别让他哭。”

    又对史敏说:

    “老二家的来搀扶我一把,可能这些天准备他爷仨远行劳累。”

    说着她朝孙子勉强地笑笑:

    “迈儿,奶奶吓着你啦?别哭,你看这花儿开得多红、多大、多美啊!”她指着自己吐的血对孙子说,又抬起头仰天看道:

    “这‘红花’预示他兄弟二人必高中,我的心血不会白费。”

    史敏年岁小,被婆婆吐血吓的不知说什么好,她战战兢兢搀着婆婆胆怯地说:

    “母亲,不说了,养养神,咱们回家。”

    程夫人微微一笑,看了看孙子说:

    “别担心,我没事,我还要等着抱迈儿的孙子,活个五世同堂呢。”

    王弗被程夫人突然发病吓得慌了神,她为苏轼的命运担忧,婆婆的吐血预示着什么?这三父子能顺利地达到目的吗?她转过身拭去满眼的泪水凑近婆母说:

    “母亲不用到八十岁就能抱上重重孙子,这五世同堂可不是难事,母亲养息几日,我给母亲炖肘子,啊,还是子瞻教我的呢!咱园内的春笋,正是母亲爱吃的……”

    “啊,迈儿都生出几颗牙了。”程夫人看着孙子似有所思地说。

    “无竹使人俗,迈尔该尝尝素了。”史敏插话道。

    “奶奶早给迈儿喝竹芯汤了,咱迈儿早就不俗了。”王弗强着笑脸答道。

    三个女人回了家——一个一天就走光了男人的家。程夫人坐在竹椅上环视屋内四壁挂的苏氏父子三人的字画,口中念念有词。当看到苏轼的书画,她一脸悲哀地说:

    “这世上能容下他吗?唉,这孩子从小聪明过人,怕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又把眼神移向苏辙的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辙儿字体稳健舒展,当不会让我操多大心。”

    她无奈的看着苏洵的字摇着头说:

    “可惜,可惜。若早用功愤发,何至于到这个岁数陪儿子去京城颠簸?老泉啊老泉,为妻可能有千条万条对不住你,可教育两个儿子,我一个人总不如两个人有力呀。若不逼你读书,又怎能教好他兄弟俩。现在你们爷仨走了,今后的路还长,我说不清我这样做是对是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

    程夫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

    “我这两只手哪像女人?我得到了什么?我能得到什么?”

    程夫人眼神发直,从她身上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是大家闺秀,她与长年劳动在地里的四川妇女毫无两样。她眯起那双无神的眼睛,陷入深思……

    大理寺丞程文应的独生女程涓待字闺阁,她与母亲哥哥没随父亲去京城汴梁,在老家青神生活。这天她正在书房看《汉书》,被“范滂传”的故事深深打动。她轻轻擦去两行泪水,心中一片茫然。忽然听到院内喧哗,管家程仁从京城返回。她急忙整理衣服出来见母亲。母亲正在看父亲的家书。哥哥程浚也站在母亲身后伸头观看。程涓文静地坐到母亲身边。突然程浚叫了起来:

    “父亲老糊涂了不成!怎么能把妹妹许配给苏洵那个游荡子?这不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吗?”

    程母恨了儿子一眼说:

    “大呼小叫的干什么!有话不可以好好说吗?你吃过几斤盐?就有滋有味地插嘴了!又不是给你订亲,你焦的那门子急?这事只有涓儿自己拿主意,关你什么事。”

    “父亲不在家,我是这家的男人,程涓是我的亲妹妹,我自然要管。我马上给父亲写信,此事不成!”

    程涓看哥哥动真格了,忙微微一笑说:

    “母亲别发火,哥哥是一片好意,我今天才感觉哥哥真疼爱我。母亲,可以把父亲的家书给我看看吗?”

    程浚听妹妹这样说,马上得意忘形起来:

    “就是嘛,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这不是骂我吗?你这兔崽子!”程母真火了。

    “我哪是骂你呀,我是叫妹妹领我的情。”

    “这情我领了,谢谢哥哥,你去忙你的,我和母亲坐坐。”

    程浚大咧咧地离开客厅,程母看着儿子叹口气,程涓忙安慰母亲:

    “母亲不必生气,哥哥染上些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就想和母亲说说。原来希望哥哥能娶个好嫂嫂,管管他的纨绔子弟气。哪知嫂嫂是个没有家教的女人,不但没有贤妻良母的德能管住哥哥,俩口子合伙不学无术好吃懒做,越来越不象话了,像他这两口子,怎么能教好子女?这程家看来后继无人了,我经常为咱家的命运担心,父亲的满肚子学问,难道就这么断绝了吗?母亲,看来要管好媳妇才能管住儿子。至于我的亲事,全凭父母做主。哥哥由我来对付他。”

    “我儿何必跟他多嘴舌,你就当他是一条疯狗!”

    “母亲错矣,成亲后,他是苏洵的舅哥,将来是我孩子的舅父,岂能让郎舅成仇人?让人知道大理丞家的儿女亲家反目成仇不笑掉大牙吗?”

    “还是我女儿深明大义,就看那犬子听得懂人话不。”

    程涓无奈地看了看母亲,摇了摇头说:

    “不是冤家不聚头呀!”

    程家的晚餐自不比一般,今天程小姐又吩咐多做几个下酒菜。程母端坐上方,程涓让哥嫂坐母亲左右,她坐母亲对面。程母的气尚未消尽。程浚也恬着脸不说话,他老婆脸上也没一点笑容,好象谁借她的谷子还了她的糠,紧闭着嘴。程浚本想随便吃点就走开,一看桌子上的酒菜就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管不顾地仰脖喝了下去。程涓笑道:

    “哥哥慢点喝,我来给哥哥斟酒。”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没有你那点子书香气!”程浚大咧咧地说。

    “畜生!妹妹好好跟你说话,你不能像个人样吗?”

    程母看女儿要给自己斟酒忙说:

    “我今天不喝。”

    程涓见哥嫂不言语,就说:

    “我看了父亲的家书仔细想了想,苏家是比不上咱家。”

    “就是了,穷亲戚是个无底洞,把咱家搬完也填不饱,何苦呢!”程浚脸色有变,迎合着妹妹说。

    “我也没见过苏家的人。哥哥与苏洵的哥哥是同窗,想向哥哥打探一下苏家的境况。”程涓看着哥哥。

    “他苏家除了书多就只有几亩靠天吃饭的薄地,家里尽管不缺吃穿,在眉山可算不上富户。配不上咱家。”

    “哥哥差矣,书不是财产吗?我听说苏家‘积德不积财’,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眉山人都这么说。他们家的人都穿粗布衣服。可舍得拿米拿钱施舍乡里。”

    “哥哥,苏家子弟笨吗?”

    “不笨,不笨,可聪明了,经常提些先生都回答不出的难题。书背得滚瓜烂熟。”

    程浚说到这儿露出惭愧的脸色,苏洵的哥哥苏涣考中进士,他和人家是同窗。程涓又问:

    “苏洵有残疾吗?”

    “没有。他们兄弟仨都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听到这儿,程母和女儿还有程浚的媳妇都笑了,程浚自己也呵呵笑起来。程涓见一家人气氛有变,就慢慢说:

    “哥哥,据父亲家书所述,苏家是书香门第,是唐朝宰相苏味道的后裔。既是书香门第,其子弟必然知书达理,哥嫂总不愿让我嫁一个目不识丁的土老财吧?”

    “那是当然。就凭我妹妹的学识,不考上个进士、状元的。可惜朝廷不招女官。”

    程母听儿子驴头不对马嘴地胡说,刚想答话,女儿就使眼色。程涓对哥哥说:

    “女孩子知书达理可不是为了当官,懂道理的女人才能做个贤妻良母,才能辅助丈夫儿子理家、成材,哥哥看我说地对吗?”

    程浚的媳妇一下红了脸,程母看在眼里。程涓只瞅着哥哥,程浚不好意思地说:

    “这也是个理。我只希望我妹妹嫁个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裕人家,我倒没想那么多。”

    程母看儿子有点活泛,就说:

    “遇事总要多想一想,你父亲肯定想好了。再说上次回家他就说苏洵人材难得。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你父亲在京城曾遇见过他,跟他交谈过,跟我说苏洵聪明过人,前途无量。”

    “我只听说他近几年东游西逛不务正业。”程浚口气软了下来。程涓见哥哥有松口的意思,就亲切地说: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想他也是在学习吧!”

    程浚拿指头刮脸皮做个怪象说:

    “八字还没一撇呐,就帮男人说话,羞不羞噢!”

    迷迷糊糊的程夫人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她摇了摇头又看着苏洵写的“家”字,自言自语道:“看起来我狠心下晚了,若一嫁过来就督促他读书,他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个白丁。”

    程夫人眼中的“家”字越来越大,她眼前一片红,像出嫁盖着盖头。她感觉自己坐的椅子摇晃起来,就像坐在花轿里。成亲的过程她想不起来了,可苏洵手拿红烛,用枣木棍挑下盖头那情景她怎么也忘不了。当她看到一表人材的新郎,从心里感谢爹爹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男人,她差一点把这句话说出来,羞得脸像火烧一样。她深深地埋着头,这一夜怎么过的她什么也没记住。她只记住了苏家老少及贺喜的亲朋夸她漂亮,对她的丰厚嫁妆赞不绝口。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是“下嫁”苏家。

    程家是官爵鼎盛。

    苏家只是个书香门第。这决定了程涓在苏家的地位。

    苏轼的妻子王弗给婆婆端出老荫茶:

    “母亲,喝口茶躺下歇息吧,我这就去做饭。”苏辙的妻子史敏跟着进来说:

    “母亲,竹笋挖来了,您看怎么吃?炖点腊肉行吗?”

    程夫人摇了摇头说:

    “今天咱就吃次‘三白饭’吧,也让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在他爷仨身上苦费心机。”

    两个儿媳不明白婆婆的意思,齐声问:

    “‘三白饭’怎么做?”

    “简单,简单。煮一锅米饭,清水煮一锅竹笋或者萝卜,再加一盘咸盐,这不就是‘三白饭’吗?当初你们公爹和你们的男人可没少吃‘三白饭’。吃三白饭必是他们爷仨有人没完成学业或做错事。本来我是规定谁有过谁吃,可是你们公爹说无论谁该吃他都有一份责任。而子瞻、子由兄弟俩是比双胞胎还像一对,不分你我。所以三白饭的惩罚全家同享。”

    程夫人说累了闭上了眼睛。两个儿媳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她们真不知道苏家还有这样的规矩,只感觉自己的男人和公爹都听婆母的话。婆婆不但包干了家里、地里的活,更是这个家大小事的主宰。

    苏家五亩大的园子种满翠竹。水池中有苏洵种的藕荷,初长出的荷叶尚是豆绿色的。竹林中鸟儿鸣啼。树上的白鹭映着园内的玉兰花让人分不清是花是鸟。几天的养息程夫人身体似有好转。她一反平常不爱说话的习惯变得爱唠叨。这天她在两个媳妇搀扶下到园子里转游,听她讲苏家的往事。程夫人看着水池出神,喃喃地说:

    “子瞻小时候调皮,掉进这池子里——是五岁那年。巴娘喊着‘妈呀,池子里有只落汤鸡呢’。子由看哥哥在池子里玩水,他也跌跌撞撞下了水,幸亏池子水浅,两只落汤鸡才没丢命。”

    两个儿媳看婆婆高兴,都抿着嘴笑。突然一对金色鲤鱼跃出水面,程夫人高兴地说:

    “鲤鱼跳龙门,好兆头。他兄弟俩也去跳龙门去了。”她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今晚记着给祖宗敬香。噢,书房也该熏香了。”

    程夫人看了看竹林又仰首看看天色,她感到一阵头晕,便缓慢地说:

    “我回屋歇息一会,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忙自己的,别管我。迈儿妈给我取《后汉书》来。”

    两个儿媳看婆婆脸色不好马上紧张起来,这几天程夫人只喝了几口笋煮稀饭,她们忙一左一右搀扶婆母回屋。王弗回答说:

    “母亲叫我读《后汉书》好教育迈儿,那书在我屋里。正想请母亲给我讲讲呢。我给母亲拿来。”程夫人点了点头又问:

    “史敏近来在看什么书?”

    “回秉母亲,媳妇正在背诵《圣德诗》呢!”

    “我看还是多背些五言七律为好,那歌功颂德的当朝《圣德诗》让老爷们去读吧,这些东西对帮夫育子益处不大。”

    史敏听婆母说教,直点头称是。

    程夫人一躺在床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王弗把《后汉书》轻轻放在她枕边。可能是刚才看到一对鲤鱼跳跃浮想联翩……

    那对鲤鱼跃出水面,变成苏轼、苏辙向程夫人走来。程夫人伸出手迎接儿子,还没抓住他们的手,忽听门外锣鼓喧天,她冲到大门口,见一八抬大轿落在门外,一穿黄衫者对她宣读,封她为什么夫人,她侧耳细听也没听出那尖嗓门人说了些什么,等了一会儿又有两人托出凤冠霞披,她刚要伸手去接,就被迈儿的哭声惊醒了。她思忖着这梦境,突然心中升起一阵悲哀:

    “难道我真要死了?做梦梦见轿可不是好兆头,小时候听母亲说梦见棺材是好梦,要升官发财。梦见花轿是要死人。”

    她想了一想,又自言自语说:

    “我没坐上轿去,也没接过凤冠霞披。难道……”

    她紧张地起身跪在床上祷告:

    “苍天保佑他父子三人……”

    她真情的祈祷。她一肚子后悔,真不该为功名训夫教子,做个平常百姓,一家老小斯守在一起享天伦之乐,不比这离别之苦好吗?自己近二十年的心血就为了换来这分别之苦吗?

    “天哪!我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

    程夫人泪流满面躺在床上,她抓住床沿,想起生第一个孩子的情景:

    生孩子是痛苦的,可当一个小生命呱呱落地,也给产妇和家人带来欢乐。程涓没享受那份幸福,她生的头胎是个瘦弱的女孩,尽管她百般呵护,还是没能挽留住这个小生命。一年后她又生了个女孩,这孩子也没活几天就夭折了。她绝望了:

    “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惩罚我!”

    她百思不解。第三个女儿降生时,她看着弱不禁风的女儿,长跪不起,和苏洵一起祷告:

    “老天爷,别惩罚我们了。让她留在我们身边吧。”

    程涓为女儿取名巴娘,北方话的意思是贴娘——就是娘的心肝宝贝。

    第四个孩子是苏洵和程涓朝思梦想的儿子,可这男孩尚不满月又夭折了。悲痛过后,程涓挖空心思找原因。为什么三个孩子养不活?她怪自己——不像。她的身体没毛病。她怪苏洵——有理。苏洵生性豪放,饮酒过量。对了,是酒害人。她联想到古时侯一些才子,他们的子孙后代并没能继承其贤达聪慧。酒仙李白就是最好的例子。喝酒成瘾的陶渊明,几个儿子都是白痴……啊!她决定跟苏洵好好谈谈:

    “老泉,咱俩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夭折,巴娘身体又这么弱,你不觉得这之中有原因吗?”

    “生老病死是不以人的愿望的,老天爷不让他们在我们身边,有什么法子?”苏洵怏怏地说。

    “不!我们没做什么对不住上天的事,咱俩的身体应该说没毛病,恐怕要找找原因。”程涓严肃地说。

    “总不是我的原因吧!”苏洵调皮地对夫人笑笑。

    “恐怕就是你的原因!”程涓沉下脸道。

    “我的原因?夫人此话怎讲?”

    “是酒!是你喝酒过度,害死了我们三个孩子!”程涓满脸怨气含着眼泪说。

    “酒!是酒害死了我们的孩子?”苏洵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对了,是你喝酒害死了我们三个孩子。”程涓难过地低下头说。

    “夫人,这有何凭证?”

    “可能是我凭空猜想,不过你也熟读诸子百家,不乏了解古今人物。你想想有几个喝酒成性的人有聪慧的后代?为什么?不是酒害人是什么?”

    苏洵被夫人的话惊得不自觉地坐到椅子上,他两眼不敢看妻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程涓看自己的男人这么难受,心中也不是滋味,但一想到子孙后代,她马上振作起来:

    “老泉,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不可谓感情不深,可为妻我不给苏家留下健壮的后代是大逆不道啊!”

    “夫人,这事不能怪你。对不起列祖列宗是我的罪过,我……”

    “从今天起你必须戒酒。”程涓想了一想又一字一句地说:“你到书房睡觉。不戒酒咱俩别同房,你说好吗?”

    “夫人,我的三朋四友多,应酬是免不了的,这酒……”

    “君子之交淡如水,以茶待客也不失礼节,又何必非喝那伤害身体的酒不可呢?”程涓满脸正色地不让步。

    “我是说少喝一点……”

    “在没证实我的猜测前,你一点酒也不能喝!”

    程涓说完起身走了,留下苏洵愣愣地坐在那里。他知道夫人的话绝不是儿戏。可这酒一时半会儿戒得了吗?那些亲朋好友没有酒来应酬能说得过去?他不能求夫人谅解,他知道夫人是对的。她是为了子孙后代才这样做。想到这儿,苏洵站了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不及一个女流有远见吗?酒啊酒啊!不混出个样来绝不与你沾边!”

    苏洵睡在书房,灯下静心读书。

    程涓带女儿巴娘,教她背唐诗。

    苏洵、程涓在地里干活,巴娘在田边采野花。

    川西的景色,四时均象水墨画。

    巴娘长到七岁了。

    程涓脸上没了当年失去儿女的痛苦。

    苏洵身体也健壮了许多。

    深明大义更了解苏洵才能的程涓,没因大伯子苏涣考中进士外出做官而看不起自己的男人。她知道,凭苏洵的聪明早晚要出人头地。苏洵的文章她都能背下来。那不是一般人所有的才能。这天夜里程涓点起一对红烛,羞答答地请苏洵进房……

    “为妻的对不住你!”程涓不好意思地说。

    “不!是我对不住祖宗,也对不起夫人。”苏洵一脸的平静。

    “这酒——它让你受苦了。”

    “夫人为了苏家才真受苦了。我这厢有礼了。”苏洵本来想和程涓调侃逗乐,可一看程涓满脸的正气又一本正经地说。

    “为妻受不起这礼,感谢夫君这么多年深明大义。”

    这年苏洵二十七岁,程涓二十六岁。

    第二年他们喜得贵子。孩子生下来虎头虎脑,又白又胖,苏洵抱着儿子热泪盈眶,高兴地给祖宗敬香磕头,给夫人鞠躬作揖:

    “夫人英明,夫人英明!”苏洵高兴得像个孩子。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程涓满面笑容地说。苏洵晃了晃脑袋一板一眼地说:

    “《左传·庄公十年》文中有‘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 ,就取名为轼,字子瞻如何?”

    程涓有所思考,缓缓地说:

    “‘轼’,车前横木,是登高望远的依托。‘瞻’即是看,眺望远方。噢,就这样吧。”

    巴娘看着爹娘高兴地说:

    “子瞻,高瞻远瞩,快看看姐姐——哟,他在看我了。”

    苏轼周岁,父母让其抓物,他拨开眼前零碎,抓住一支笔在胸前舞动。喜得苏洵抱起儿子亲了起来。程涓微微一笑说:

    “小猫小狗也会喜欢自己的孩子,可——其父不学,焉能教子?原来我没有管你的好游走的习惯,外人说你是浪荡子我也不太在意,你近处峨眉、青城踏遍,远处名山大河逛遍,京城有你的足迹,名刹有你的题字,万里路你走了,万卷书你读了,现在该写你自己的文章整理自己的学问,以利于管教孩子,你看我说的有理吗?教育子女,我一个女流恐怕力不从心啊!”

    苏洵看了看满脸庄严的夫人,就发誓说:

    “我将与儿子学问同发。今日开始,再不愤发何以为人父?”

    小苏轼笑了。

    程涓哭了。

    苏洵低头沉思。

    苏轼刚会蹒跚而行,苏家又得贵子。苏洵兴奋地把以往自认为得意之作均付之一炬,并下决心,文章不惊天动地决不视于人。苏洵也再不外出周游,他与酒肉朋友会面也少了,不是学问的请教,绝不离开家门。程涓见丈夫文思溢涌,喜在心头,更关心苏洵的起居饮食。这天苏洵夜读甚晚,一早又去书房,程涓怕丈夫用功太猛伤害身体,就吩咐女儿说:

    “巴娘去书房喊父亲来!”

    苏洵满面笑容来见夫人:

    “夫人请听我这篇文章怎样!”说着就展卷朗读自己的新作“心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你先别读,拿来让我自己看。”程涓听了一句,就听出这篇文章的内涵不浅。苏洵见妻子高兴忙说:

    “你月子里不可费眼神,我来给你读。”

    “今天就别读了,等孩子满月后我自己仔细体会。我请你来是为给这孩子取名字的事。”

    “哦,在给轼儿取名字时,我就给他取好了。”苏洵得意地说。

    “哦?”程涓兴奋得眼睛放光。苏洵接着说:

    “下视其辙,这不是车而为之吗?”

    “前有车后有辙,哪必是‘辙’字了?”

    “夫人说的正是。”

    “哪字呢?”

    “你看字叫‘子由’可否?”

    “子瞻,子由。子瞻,子由。瞻由高而视远……”程涓脸上充满了幸福。

    程夫人醒了,脑子里呈显出苏轼、苏辙一天天长大的情景,她教两个儿子背诗,教两个儿子写字。苏轼、苏辙一天天长大,长成一对文采漾溢、风流倜傥的英俊少年。兄弟俩一起诵诗赋,一起做文章。程夫人眼里泪水形成一层薄雾……突然感觉女儿巴娘站在自己面前诉说冤屈:

    “母亲害我,明知程之才的为人,为何硬逼我嫁他?你就为你程家着想,全不顾女儿的死活……”

    “巴娘不可这样看待母亲,我能故意害你吗?之才是我的亲侄子,他是受其父母影响脾气刁蛮,可他不是坏人。我本以为我儿知书达理,能劝其步入正道。哪知我儿体弱不堪……竟先母亲而去……”程夫人哭出了声。巴娘无动于衷,冷冷地说:

    “父亲和两个弟弟都不愿我嫁你们程家。我们那样求你,你狠心地不答应,你哪配做母亲!”

    “我是官宦家小姐,我嫁的是游荡子苏洵,在我的规劝下,你父亲才发愤读书,你为什么不能把程之才也管教好?这能怪我吗?”

    “母亲太看重我了,我是个弱女子,自顾不暇,还能管别人?”

    “从小我就教你知书达理,教你做一个女人应做的一切,我能做到的你为什么做不到?”

    “父母只给了我个病弱的身子,并没给我一付像你一样干练的人格,何必强求我去挽救你娘家的门第?你对我哪有一点母爱?”

    “你走后我断绝了与你舅父一家的来往,断绝了手足之情,能说爱你不切,思你不深吗?其实我哪天不思念我娘家的亲人!为了你,我连个走动的亲戚都没有了,孤苦伶仃给苏家当牛做马……”

    “你不就想凤冠霞披吗?男人、儿子都远离你而去,你又能得到什么?我父亲、兄弟受了多少苦难……”

    “我知道你父亲疼爱你,你也爱你的父亲,你死后他写的《自忧诗》《族谱亭记》曾焚化给你,想必你也读了。尽管他是自责,我明白他恨我。可他终究会明白了我的心……”

    “母亲,咱们都是女儿身。可母亲的心比男人还硬。我父亲虽是男儿身,可他的心比母亲软得多。”

    “不孝之子!我本以为你可怜我孤独来探望我,不曾想你这般恨我。”

    “母亲孤独,难道孩儿就不孤独吗?我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害得我好苦啊……”

    “你,你,你……”

    程夫人一口鲜血吐在床上,她真醒了。她气喘吁吁流着泪:

    “巴娘,巴娘,母亲对不住你,母亲也感激你,你死后程之才愤发读书考中进士,这是你的功劳,是你拿命换来的,我们老程家不会忘记你。孩子,尽管程之才高中我知道后心里高兴,可是为了你的命债,我还是没理他们。巴娘,巴娘,别恨母亲,别恨母亲……”

    程夫人昏厥过去。

    医生在给程夫人看病。

    医生离开程夫人的卧室,在客厅开处方。

    王弗、史敏站在医生两边,担心地看着他。

    “我婆母的病……”王弗轻轻地问医生。

    “准备后事吧。”医生悄悄地说。

    史敏用手捂着嘴哭。王弗咬着自己的手。她二人忍了一会儿,陪医生走到院子后才哭着说:

    “大夫,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救救我婆母,我公爹他们都进京了,家中连个男人都没有……”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啊。吃了这付药再看看吧。”

    王弗、史敏同给大夫跪下。王弗哭着说:

    “大夫务必用尽好药,让我婆母等他们父子回来!”

    史敏也哭着说:

    “我们两个女流,实在没遇过这么大的事,大夫你救救我婆母……”

    “两位少夫人快请起来,我担当不起。我们家跟苏家是世交,对程夫人能不尽力吗?再说,在眉山谁不知道夫人的贤惠,谁不知道夫人相夫教子的美名?可惜,唉!我无回天之力呀!”

    园内竹子在风雨中摇曳。房檐滴水成线。一阵雷声过后,程夫人自己坐了起来,守护婆母的史敏慌忙来搀扶。

    “史敏,扶我到书房看看。”

    书房里两排书架整齐的摆放着各种线装书。书案笔架上挂满了洗净的毛笔。墙上,在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根指头粗的竹根条,四川人叫它黄荆条,用来教训子女。有句话可说明它的普遍性:“黄荆条下出好人!”就是说小孩子要打,才能成材。这竹根的弹性极佳,拿在手上挥动时软软的、颤颤的,打起人来不要用多大劲儿就能留下一道血印,足要痛个十天半月的。它打人最大的“好处”是不伤筋骨,最大“优点”是让被打者记忆时间长。这不是程夫人的独创,但她颇欣赏自己的杰作:

    “这东西多年不用了,你把王弗也叫来,我给你们讲讲这‘黄荆条’的事。”

    程夫人看着黄荆条旁边挂着的“鞭苔记事”,脸上又显出无限的思索——她为了教育这三个男人,用尽了多少心血?

    王弗端着茶水和史敏进书房站在程夫人身旁。程夫人打起精神说:

    “小树苗要砍去枝杈才能长直,人从小就要及时教育才能去掉一些不该有的毛病。小时候不管教好,这人一辈子就完了。”

    程夫人接过媳妇端的茶水抿了一口又说:

    “子瞻从小好动,头脑敏捷不让人,你们看看‘鞭苔记事’,大部分是他挨打的记录!”

    程夫人眼前出现苏轼少年挨打的场面。

    苏轼光着屁股爬在条凳上。

    苏辙跪在条凳的旁边,他哀求地看着母亲。

    苏洵站在两个儿子的前面,脸色随着夫人边说边打,一阵红一阵白。

    程夫人说着对他们父子仨都有所指的话。

    “顶撞师长——挨一鞭。你再能,也不该在先生面前逞能,记住了吗?”

    “母——亲,我——记——住——了!”苏轼流着眼泪不敢哭叫地回答着。

    “玩得无度——再挨一鞭。贪玩者怎能成材!人生苦短,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要记住这个道理。”

    “母——亲,我记住了。”

    苏轼屁股上有了两道血印。程夫人很会打,不但对称,而且血印长度一般长。苏洵刚想求夫人不要再打了,程夫人瞪他一眼又对着苏轼说:

    “还有一鞭记在册上,下次再犯加倍鞭苔,就是你的言语太多,祸从口出,言多必失,懂了吗?”

    还没等苏轼喘过气来应承,苏辙自己脱下裤子露出屁股说:

    “母亲,这一鞭打在我屁股上吧,我也要记住不要多嘴。”

    程夫人咬着嘴唇没笑出来。

    苏洵转过身偷偷檫去两行泪水。

    苏轼听弟弟要求打他,忙说:

    “一人犯错一人当,母亲不可打弟弟!”

    程夫人忍住眼泪说:

    “子由只说出不要快嘴快舌,其实话多只是得罪人,若写成文章,那是白纸黑字能传千里,锋芒太利则更易招祸,懂吗?”听到这句话苏洵父子仨竟同时说:

    “此话有理,切记!”——苏洵。苏洵为人谨慎,可惜壮年而逝。

    “三思后行,求稳!”——苏辙。苏辙一辈子作官顺利,可能他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教训。

    “憋在肚里,不放!”——苏轼。不过他这句话没说出口。后来苏轼的经历证明,母亲的教训有道理。

    程夫人理了理衣服走出书房,遇见巴娘在书房外哭泣。

    “你哭什么?从小不受点皮肉之苦难能成材!”

    “难道要成材就非要打不可吗?母亲。”

    “你说怎么教育这好说爱动之人?”程夫人火了。巴娘不看母亲的脸色平静地说道:

    “爱说好动不是错。男孩子能不调皮吗?”

    “生在苏家——是有满屋书的苏家,不静心读书,对得起祖宗吗?”

    “两个弟弟够用功了,能背那么多诗词文章,母亲不可操之过急!”

    “我操之过急?两个小的小,我焦急,我操之过急,那老的呐?老的还是白丁呢!”

    此话程夫人故意提高嗓门。书房里的苏洵满脸羞愧,只能不吭声让两个儿子读书。

    苏轼刚挨过打无法坐。苏辙陪哥哥站着读书。

    苏洵自己手拿“左传”两眼看着窗外。

    苏轼凑近父亲小声说:

    “父亲,今天又要吃‘三白饭’了。就让我一个人吃算了。你和弟弟就别陪我吃了。”

    苏洵低头看了看儿子,亲切地说:

    “你母亲说的、打的不是没有道理。吃三白饭算什么,你母亲不是也跟我们一块吃吗!她整天劳累,我们对不住你母亲啊!”

    房外巴娘见母亲不改初衷,叹口气转身回房。程夫人不看女儿,大声说:

    “今年秋天你就要出嫁了,要抓紧时间做些针线活!”

    巴娘并不转身,停住脚步仰天叹口气,自言自语道:

    “苍天不佑我一个弱女子。”

    程夫人回了女儿一句:

    “能调教好一个顽材,才能显示出一个女人的德!世上哪有什么男才女貌、卿卿我我,能相夫教子才配做女人!才配做母亲!”

    天上一个炸雷震的房上的瓦都咔咔啦啦响。

    一阵雷声让坐在椅子上的程夫人打了个哆嗦,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看着那根黄荆条说:

    “子瞻小时候挨打最多,每次子由都自觉地陪着下跪。可子瞻文采最佳,子由的文章总是瞻前顾后,思路严密。”停了一会儿程夫人又说:

    “知道你们巴娘姐姐的事吗?这事闹得七里八乡沸沸扬扬。那第四层书架上有你们父亲为此事写的诗赋。他在文章里没有怨我,这事是我作的主,出事后一家人心里留下个疙瘩。我哥哥程浚不学好,娶了个老婆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们教育不好孩子,我侄子程之才就有些毛病。我父亲长年在京城也顾不了家。为了报答程家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作主将巴娘许配给了我侄子。咱家老的小的都不同意这门亲事。子瞻、子由可能是受父亲和姐姐的唆使,噢!他们姐弟仨是好,巴娘也教他们读书。”程夫人喘了口气又说:“子瞻、子由下跪向我求情。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四人,可还是不听。为此,子由第一次没有陪跪。屁股上也挨了两荆条。”程夫人又陷入回忆……

    客厅里跪着苏轼、苏辙,他俩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巴娘坐着掩面哭泣。苏洵坐着沉默不语。程夫人满面怒气听苏轼、苏辙述说。

    “舅父不学无术,表哥亦不争气,望母亲取消这门亲事。”苏轼说。

    “姐姐体弱多病,表哥粗蛮性野,母亲看在孩儿的份上,就否了这门亲事吧。”苏辙说。

    苏洵坐在那儿低着头只是叹气。程夫人看了看他们四人缓缓地说:

    “世上最贵不过手足之情,你俩为姐姐的亲事陈述道理,可见你们姐弟情份不轻。可是我也有手足情啊!我也要为我娘家着想啊!苏家祖传‘积德不积财’,我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违背这一家训,此条家训不会出纨绔子弟。可是作为一个男子汉,要顶立门面,不能绵绵怯怯。”

    程夫人本来想说为此两兄弟各挨一鞭,可一看丈夫的脸色不对,就转口说:

    “为此今天每人一个鸡蛋,我再做清炖竹笋汤犒劳你们。”

    苏洵脸上有了喜色。他想,今天心爱的儿子不会受皮肉之苦了。

    苏轼、苏辙听母亲有点活泛就说:

    “表哥实在不配姐姐。望母亲退掉这门亲事。”——苏轼

    “姐姐还要教我们读书。别让她嫁人。”——苏辙

    程夫人脸色沉了下来,言道:

    “我已亲口答应了这门亲事。你们父亲在场,他也没说不同意。”

    “父亲也没说同意!”——苏轼

    “姐姐就是不愿意吗!”——苏辙

    程夫人看着苏洵。

    苏洵低着头不言语。

    苏轼、苏辙可怜地看着父亲。

    程夫人站起身来,看着屋顶说:

    “父母之命不可违。这是自古以来的教导。今天本来我不想发火,可是你们兄弟俩强词夺理。这家教就不可免了。为此各打两鞭以记教训。”

    苏氏兄弟各自脱下裤子爬到凳子上准备挨黄荆条。巴娘过来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此事怪我。不可鞭苔弟弟。”

    程夫人恨了女儿一眼,从墙上取下荆条,有所指地说:

    “家教家教,不可不教。男孩子将来有男子汉的事。苦还在后头呢!”

    苏洵拉起女儿站在一边,闭上了眼睛。

    “为手足之情,孩儿愿挨打。”苏辙怯怯地说。

    “此打挨的值得。但愿我错了。”苏轼倔犟地说。

    苏辙第一次挨打,痛的他呲牙咧嘴,两眼淌着泪,看哥哥安然的样子,也忍痛不叫出声来。

    苏轼咬着嘴唇蹩着气不吭声。苏洵站在一边,每当儿子挨一鞭,身体就不自觉的哆嗦一下。

    程夫人每个儿子屁股上打了两鞭后扬场而去,她脸上已是两行泪……

    想到这儿,程夫人眼泪汪汪,身子都在颤抖。王弗见状忙说:

    “母亲,过去的事何必老记在心里。”

    史敏也说:

    “哪有不挨打的孩子,我小时候也挨过母亲打骂。”

    王弗又说:

    “父母打孩子,还不是为了儿女好,母亲就别难过了。何况在母亲的管教下他们都有长进。”

    “我能不难过吗!巴娘被我娘家的人虐待死了……他爷仨的看法是对的。巴娘死后我发誓不与程家来往。我没了亲戚,这份痛苦谁尝过?我绝情,我绝情啊!害死了女儿,我对不起苏家。我和娘家断绝来往,我又对得起程家吗?我侄子程之才考中进士,我这个姑母都没去道喜,我还算个人吗?按说这是巴娘死后,他良心发现,才愤发读书,他达到了我的目的。我女儿用命实现了我的心愿。可——可——我是母亲。我的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程夫人哭地昏了过去。她迷迷糊糊想起,巴娘死后一家人最后一次回青神娘家的情景:

    巴娘面色蜡黄躺在灵床上,苏洵搂着苏轼、苏辙哭得天昏地暗,苏轼、苏辙跪在父亲脚下嚎哭,程涓左手抓住女儿的手,右手左右打着巴娘的耳光说:

    “我教你的话,你一句也不听,你白活了十几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好,你死了活该!”

    在程涓打女儿尸首时,程浚和夫人跪在一边喊着:“妹妹,妹妹……”,他们怕这位姑奶奶不依不饶。程子才跪在程涓身后满脸愧色,流着泪喊着:“姑母,姑母……”。程涓没理他们,她转身走出大门,闯进程氏祠堂,跪在列祖列宗牌位下,没有眼泪,干嚎道:

    “我的先人哪!我对得起程家喽!”说完她爬起来乘素轿和苏洵父子返回眉山。程浚父子傻瞪着眼,看着苏洵一家离去。

    昏迷的程夫人吓得两个儿媳惊呼:

    “母亲!”

    “母亲!”

    程夫人咳出一口鲜血,王弗接在手绢上。程夫人看着自己吐的血喃喃的说:

    “我这心烫啊……”

    程夫人已卧床不起,她虚弱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她心里挂记着远方的亲人,每天问媳妇有没有信来。

    程夫人盼的信真的来了,执笔的是苏辙。对他父子仨的字,程夫人分的太清楚了,她颤抖的双手展开信,一遍又一遍的看着;

    母亲大人:来京一月,父亲的文章轰动朝野,皇上招见了父亲。欧阳修伯亦看重我兄弟二人,我和兄长为秋季入闱正愤发努力。望母亲大人放心……

    每看一遍信,程夫人都热泪盈眶,眼泪模糊的她眼前又是多年的事……

    苏家园子里木匠在给巴娘做嫁妆。池塘里的荷花已经败落。巴娘发呆地看着池塘。苏洵在廊下远远地看着女儿。苏轼、苏辙为了逗姐姐开心,从书房出来围在姐姐身旁。苏辙说:

    “姐姐,我打个谜你猜好吗?”

    巴娘见弟弟天真无邪的样子,摸了一下他的后背笑了笑算是应许。苏辙说:

    “ 我有一间房,租与转轮王。

    平常看不见,用时闪金光。”

    巴娘听完苏辙的谜语,笑着问苏轼道:

    “子瞻,你说谜底是什么?”

    苏轼也朝姐姐笑笑道:

    “我也给姐姐出个谜;

    我有一怪琴,弦长不见人。

    一朝弹出韵,曲直两相分。”

    巴娘深情地看着两个弟弟,想起他们为自己的婚事挨打,心里难过的要流出泪来。她强忍悲痛对弟弟说:

    “姐姐也出个谜给你们猜;我有一只船,漂泊海云间。去时牵拉走,归来摇橹还。”

    苏洵听到三个孩子的谜底指的都是一件物品,他陷入沉思。听了女儿的谜语他心中产生了不祥的感觉,嘴里不自主地念道:

    “‘去时牵拉走,归来摇橹还。’这是……”他打了个冷颤。

    程夫人看丈夫愣在哪儿,她走到他身后问:

    “你站在这儿出什么神?”

    苏洵冷不防,倒让夫人给吓了一跳,他镇定一下说:

    “啊,夫人,三个孩子都用木匠的墨斗出谜语,我感觉……唉,”

    “我听到了!”

    “噢?”

    “我没听清楚,你说说。”

    “子由的谜语是:我有一间房,租与转轮王。平常看不见,用时闪金光。”

    “这谜语出的还平和。这孩子会保护自己。”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苏洵接着说:

    “子瞻的谜语是:我有一怪琴,弦长不见人。一朝弹出韵,曲直两相分。”

    “这孩子,我总担心他吃才能的亏。他太聪明了,而且不饶人。”程夫人不自觉的摇了摇头。

    “我看也是。”苏洵附和着夫人说。

    “巴娘又怎么出的?”程夫人好奇的问。

    “巴娘的谜语是;我有一只船,飘泊海云间。去时牵拉走,归来摇橹还。这‘去’、‘走’、‘归’、‘来’……”苏洵说着底下头。

    程夫人看丈夫又要提巴娘的婚事就不耐烦的说:

    “就她毛病多。你想哪么多干什么!不就是小孩子逞能瞎编吗!什么走啊来啊的 ,哪个女孩子不嫁人?再说这亲上加亲又有什么不好?”程夫人越说越气。苏洵本来想再谈谈自己的看法,看夫人发火也就不说了。程夫人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就主动出击说:

    “小树不直可用木头撑,幼畜怪癖可用鞭打,男人不争气可以娶个好媳妇来管教。巴娘聪慧,知书达理。程之才又不是朽木,我们程家也是书香人家,我相信我侄子能有出息,不会一败涂地!”

    苏洵像个孩子听夫人教训。

    程夫人越说越气,她的头都在发颤。

    天府之国雨多晴天少,所以就有“蜀犬吠日”的说法。

    天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程夫人已处于弥留之际。两个儿媳妇悲哀地动手给婆母做寿衣。

    突然这天程夫人异常精神,像正常人一样下了地。王弗、史敏见婆母病好得这样快,高兴的眉开眼笑;

    “母亲,想吃点什么,我去做。”王弗笑着说。

    “母亲,我来给您加件衣裳。”史敏忙去搀扶婆母。

    程夫人两眼放光,兴奋的叫道:

    “快去大门口,有书信来了!”

    王弗和史敏互相看看,又看着婆母,看来不是说胡话。突然院门外有人高喊:

    “两位少爷高中了!两位少爷高中了!”

    王弗、史敏激动地抓住程夫人。

    “母亲,子瞻考中了。”——王弗

    “母亲,子由考中了。”——史敏

    程夫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两行泪水顺腮而下:

    “考中了,我两个儿子都考中了……”程夫人说着倒在地上。

    两个媳妇的哭声响彻眉山。

    苏家园子里惊起一群白鹭……

    程夫人去世了。她没看见丈夫的文采轰动京城的场面。她没看见两个儿子同榜中进士披红挂彩的荣耀。她的心血促成了“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

    程夫人走了。她没得到丈夫和儿子一点回报。

    司马光为程夫人写了墓志铭。其中就传下了八个字:

    “勉夫教子,底于光大。”


本文涉及人物生卒年

    苏 洵:字明允,号老泉。(公元1009年——1066年)

    程夫人:四川青神人(公元1010年——1057年)

    苏 轼:字子瞻、和仲,晚号东坡。(公元1037年——1101年)

    王 弗:四川青神人。与苏轼生一子苏迈(公元1038年——1065年)

    苏 辙:字子由、同叔,晚号颖滨遗老。(公元1039年——1112年)

    史 氏:与苏辙生三男八女。(公元1041年——1121年)

    苏八娘:(1031年——1050年)与表哥程之才结婚,生一子夭折,自己也身亡。为此事,苏、程两家断绝来往。直到苏轼贬罚海南,程之才到海南巡察,苏轼才写信给他这位表哥、姐夫为民请命。程之才也看在表弟的情分上答应了苏轼的请求。这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了,苏轼已六十有余,程之才也老态龙钟。

    当时的风俗姑表兄妹成亲是第一选择,苏、程两家的亲上加亲不完全是程夫人的主意。据说其公婆在家中“玩耍”无度,苏八娘不愿与其同流,曾数次躲回娘家,被程家强接回青神,后郁闷而亡。苏八娘长苏轼八岁,她与母亲程夫人是苏轼、苏辙启蒙老师。苏洵也颇爱自己的独生女儿,传说苏八娘聪慧过人。她的死对苏洵打击很大,曾屡写自责文章。传说苏洵惧内。但程夫人着实是一个教育家。

于东田

1998年于上海戏剧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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