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人生》

作者 于东田

    在胶东,恐怕没人不知道我姑奶奶于佳姝的,原因是她的个头高。所以十里八乡要形容什么东西高,就会说:

    “唉呀,就像大十字疃那棵树似的!”

    本来胶东人说话就语调奇特,平常人也根本不会去在意那个“姝”字是什么意思,大名叫于佳姝的姑奶奶,从小又被家族称呼大姝,乡亲们就都把我姑奶奶叫大树,我太奶奶也没法跟那些乡邻去纠缠说明,所以姑奶奶在大十字疃的时候,也少有人知道她的大名,“大树”这个称呼就固定了下来。只是别人称呼时心中想的是树,而太奶奶脑海里再把它转换成姝——美女的意思——这是我太爷爷一再对家人的说明:“姝者,美女也!”

    把“姝”字理解成了“树”字,这不能怪乡亲文化低。姝、树两个字同音不同调,四声不分的胶东人就认为姑奶奶叫大树,加上她个头又高,这不是明摆着人随名长,是名字惹的祸吗?嗳哟哟,任凭我太奶奶跟人怎么解释,这大树和大美女也联系不到一起,太奶奶为此一直都怪罪太爷爷,说是他给闺女名子起坏了:

    “老不死的,不就是读了点子三字经百家姓嘛,给闺女起个名子也这么刁钻古怪的。”

    当姑奶奶还不到十二岁时,人就长得比同龄男孩子还高出两头,估计已经超过一米七、八了,太奶奶就更有了唠叨太爷爷的话柄:

    “你说说,给闺女起这么个名子,人就跟名字似的的风长,往后谁家会娶个这样的媳妇呢!”

    太奶奶的预言倒底应验了,后来,我姑奶奶的婚姻,一直都是家族中首位议论的主题!

    姑奶奶从小就跟随教书的太爷爷在烟台读书,只有假期才回老家住那么几天,邻里们看到风长的姑奶奶,总是惊呼一句“天呐!又长高了!”,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说。而听到这样话的姑奶奶只是坦然一笑,再轻声说一句“少见多怪”,就迈开她那平常人要跨两步才能达到的距离,三摇两晃扬长而去,任凭背后人们议论些什么都跟她无关。家族中长辈都在为姑奶奶的个头操心,唯有太爷爷笑呵呵的不与评论。中国第一批受过高等教育,又吃过洋面包的太爷爷,每当听到谁议论他的闺女,就会沉下脸来说:

    “做自己的事,吃自己的饭,睡自己的觉,管别人的长相?闲(咸)吃罗卜蛋(淡)操心!”

    太奶奶听到这话就会顶撞太爷爷说:“为自己的闺女操心不应该吗?没听说谁家能养姑娘一辈子!”

    见太奶奶暮登着个脸像似要上吊似的,太爷爷就会换一种口气说:

    “我在外面时时为佳姝骄傲,你在家里常常为闺女操心,请你到烟台主镇,你又舍不得这份家业,你就不知道世界倒底有多大,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女科学家,提倡了多年的男女平等,你也认为跟自己无关,每天裹着一双小脚,连路都走不稳当还以为很美,你就不知道佳姝是个多么优秀的女孩,我才不为她的个头高而担心呢!”

    太爷爷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姑奶奶的聪慧就像她的个头,也要高出别人一头,让她教书的父亲也诧异不已。中国人要形容某人有才华,要说此人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听说我姑奶奶读书是一目一页,只要是她读过的书,就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教书的太爷爷常为女儿的聪慧而自豪,他对自己的儿子们说:

    “别看佳姝是个女子,你们那个也不如她,我敢断言,佳姝绝对是个光耀门楣给祖宗长脸的材料!”

    所以太爷爷坚持要改变中国的陋习,他不认为闺女将来是“泊出门的水”,她身上有老于家的血脉,就会延续祖先的荣誉,所以,不但不让给自己的闺女缠小脚,还不管学校不招女生的规定,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上洋学堂,说有朝一日要把闺女送出国门,让她出去闯荡闯荡。

    学监不好驳太爷爷的面子,就出一怪招说:

    “于先生要破学堂的规矩也可以,就让你的女公子女扮男装吧。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我就装成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都民国了,提倡男女平等,这个歪招不可处,我看还不如您出题考试全校的学生,要是小女考了三名以下,我就不让我闺女上这个男学堂,您看这样如何?”

    “于校长,我不是为难您,您知道学堂有这个规定。不过,您提的这个建议我看倒新鲜,咱们不妨也来个今古奇观,见识见识女公子的才华。”

    考试下来没出太爷爷所料,姑奶奶不但名列第一,她的考分比第二名高出十多分。学监拿着姑奶奶的考卷对太爷爷惊叹:

    “女公子不是凡人,不是凡人!我这个学监只能破格了。”

    姑奶奶不知道遗传了什么基因,那个头就像水塘里的芦苇,天天见长,看着闺女出奇的个头,太爷爷也担心了,他带女儿到洋人办的毓璜顶医院检查,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德国大夫对姑奶奶做了全面检查,说她不但一切发育正常,甚至怀疑她的人种:

    “这姑娘是中国人吗?她是不是有白种人的血统?”

    这话说得太爷爷很不开心,背后大骂那洋鬼子大夫不是东西:

    “呔!我们祖宗八代都是汉人,什么人种问题?有眼无珠,胡诌!”

    其实太爷爷这种断言是没有道理的,历史上五胡乱华,有一部分外族人到了山东,所以才有今天发现胶东人的DNA与欧洲人类似的说法。不过这也不能怪我的太爷爷,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DNA这一说呢!后来,我就经常观察姑奶奶的作派,她那非凡的气度总会让我想起一个词语——返祖。后来我翻看了中国通史,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鲜卑族。北魏皇上孝文帝,在公元495年,强逼拓跋鲜卑族汉化时,命令“匆忸于氏”定姓为“于”,才有了今天我们这个“于氏”家族。所以,我的“返祖”一说,还是有历史根据的。你看,我姑奶奶高鼻梁,大眼睛,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加上她那白皙的皮肤,那德国医生的判断,不能说没有依据。

    比男生高出两个头的姑奶奶,在学堂受尽男生的“欺凌”,于佳姝这个名子就被“电线杆子”“大杨树”“大带鱼”“仙鹤”“长颈鹿”等等细长的物件来替代,经常被人当成个“玩艺儿”来议论,加上学堂就她孤零零的一个女生,姑奶奶一气之下离开烟台姨娘的家,返回大十字村守着妈。

    闺女回家当妈的当然高兴,可几个月不见的闺女又长高了一截,太奶奶又焦急了:

    “我说闺女,你就少吃点,别一天长一截儿呀!”

    “妈哎,我哪儿吃的多呀?就是喝凉水它也长,我有什么法?”

    是呀,这长不长个可由不得自己,太奶奶也知道自己的话没有道理:

    “好啦,书就让男人去读,每天‘之、乎、也、者’累死他们,咱也不去读那个什么书,能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在家守着娘有什么不好的!”

    说出这话老太太还是心凉了,一个姑娘长这么高的个,将来可嫁给谁啊?能一辈子在家守着妈?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当妈的那能说这话呢。可看着闺女顶天立地那个样,太奶奶心里可有苦说不出来,难道真像人们说的“锅盖盖反了”?

    胶东人把家里女比男高戏谑为“锅盖盖反了”,太奶奶自己生了个高个子闺女,所以再也不把锅盖叫锅盖,而称其曰锅筚子。为此我问过太奶奶:

    “锅有鼻子吗?”

    太奶奶恨我一眼说:“怎么没有?我就是要叫它筚子,甭管别人怎么叫!”

    这都是后话,太奶奶有很多独特的语言,“版权”归我们家族所有。

    姑奶奶没有征得太爷爷同意,就偷偷地遛回了老家。太爷爷骑着他那辆“凤头牌”脚踏车,半夜赶回家来,他气喘吁吁地教训闺女说:“小不忍,则大乱,那些男生说你几句就受不了了?天要降其——”

    “别降了,别看我个高,我可承受不起!”姑奶奶这话把太爷爷顶撞的愣住了。太奶奶给太爷爷个下台阶的梯子说:“闺女想我了,就让她回来跟我住几天,再回烟台读书。”太爷爷是怕姑奶奶一个人回家不安全,看到姑奶奶平安无恙,心头那股火也消了,就嘟囔着说:“佳姝啊,好好读书,往后再去北平读大学,大学毕业就出国留学。”

    “噢,嫌烟台地方小,还要让我到大地方去丢人现眼呐!”

    “丢什么人?咱不就是个头长得高现眼吗?他们想长高还没门呢!”我太爷爷可不认为闺女长得高有什么不好,他认准姑奶奶不是个平常女孩子。太爷爷的两房老婆给她生了五个儿子,这个姑娘就成了他的掌上明珠。而在太奶奶的嘴上儿子才是宝贝,她对这独生女儿口头上并不“待见”,其实心里也是个宝贝圪塔。聪明的姑奶奶当然知道父母对她的钟爱,可她从来就不会撒娇,这可能跟她个头高有关。看着闺女大咧咧的样子,太奶奶总是唠叨着说:

    “没有个女人样,往后可怎么办呀!”不过毕竟她是当妈的,管教姑娘也是她的职责,按太奶奶的说法是姑娘要有姑娘的管教法。为此老太太就定下了规矩:“暂且先不回烟台,在家做些女工,也学点闺女的样子。”

    太爷爷不敢驳太奶奶的面子,就说让姑奶奶在老家待几天,自己返回学校。

    太奶奶要管束她的独生闺女,姑奶奶可受不了那个憋囊气,她那双巨大的手无法拿钩针织网扣,更别说用小小的针做针线活了。不过,你千万别以为我的姑奶奶像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如果将她的身材压缩一些,那可是个标准的美人,不论从身材比例还是从模样长相来看,姑奶奶都符合当今选美的标准。可惜当时没有服装模特这个行当,要是搁现在,我姑奶奶的身材气度,绝对让那些顶尖模特无地自容。不过我太奶奶在世时,她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巴望她的女儿能缩小一号。可惜世上没有这一贴药,我的姑奶奶就人高马大的在现实中过着颠倒人生的日子。

    姑奶奶原来与她姨娘(太爷爷的妾),在烟台过着互不干扰的日子——这是姑奶奶今天说的,过后她又会说太爷爷那个小老婆对她还不错,是因为太爷爷宠爱闺女要每天都能见到她,所以才逼迫她住在烟台。其实是太爷爷对闺女的聪慧珍惜有加,希望这个宝贝女儿能像她的个头一样,让那些男人自愧不如。为了培养这个才华横溢的闺女,太爷爷可费了一番精神。我的太爷爷也像所有中国男人一样,一生就求个儿女双全。何况我的这个姑奶奶着实是个读书的料,所以太爷爷就格外上心。

    太爷爷一年大部分时间在烟台,除了几个节日要回老家祭祖,寒暑假回老家住些日子,平常就太奶奶孤身一人守着空房。一般人会以为是小老婆在作怪,这样说可有失公允,其实我们家对太爷爷这位亚夫人,还是尊敬有加的。尤其是我的太奶奶,多年后,每当提起她这个“妹妹”,那眼泪就在眼眶里转:

    “可怜呐可怜,那么一个弱不经风的美人,又是个读书达理的贤惠女人,怎么能经受住海上的风浪。嫁给个胆小鬼男人——”跟着又骂句:“可恶的小鬼子——”

    日本鬼子侵华,太爷爷就逃往海外,由此太奶奶给太爷爷冠以“胆小鬼”的名称,此称呼直到她老人家去世,才被我们家族遗忘。太爷爷带着他的亚夫人和三个儿子,乘上外国人的大船,亚夫人死在去美国的轮船上,后来得到消息说她的遗体被抛进了大海。所以,只要提及此事,我太奶奶都要骂我太爷爷一声“懦夫,胆小鬼”,再为被她所称着妹妹的——太爷爷的亚夫人的不幸——抹去脸上的泪水。

    太爷爷自认为自己是审时度势的一把高手,九·一八事变不久,他就鼓动家人离境逃难,他太清楚日本军国主义者的野心,因为他在日本待过两年,他发现整个日本人被天皇和那些军国主义者搅和的神志不清,大批日本人强行移民到中国东北定居——来霸占中国的地盘。看到了日本的狼子野心,他教书的心思都没有了,就急忙奔赴美利坚留学。现在应验了他的预感,小日本真动手了。太爷爷心急火燎地回到老家,动员太奶奶跟他一起逃命:

    “这场战争肯定要打起来,日本鬼子吞并中国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趁鬼子还没打到山东,咱们赶快走吧!”

    看着太爷爷那个丧魂落魄的样子,太奶奶冷笑着说:

    “好呀,张大帅那个宝贝儿子,不给他亲爹报仇,手上白白掌握着兵权,一枪不放就丢了沈阳,自己躲到北京。家仇国恨他都不顾,好,算他没有教养,是个土匪的后裔,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可你不同呀,你满腹经纶,就不知道国和家的关系?我还记得你摇头晃脑地念‘人生自古谁无死’呐,怎么,刚丢了个东三省你就慌了?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国家打不赢个小小的日本。唉,要是都像你一样,这个国家可就完了。不过我相信,中国大着呐,总有人不甘心当亡国奴!”

    太爷爷被太奶奶抢白的面红耳赤,他狡辩说:

    “懒得跟你说,我还读过‘生之发肤,受之父母’呐,你没听见?就是不为了自己,我还要为孩子着想,小日本举国发疯,跟疯子你既不能讲理,动武也是枉然,还不如躲远点——”

    太奶奶对着太爷爷翻了个白眼,看着太爷爷的样子她感觉好笑,这个惜命如金的男人,可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有必要跟他讲那些大道理。太奶奶既不愿跟着他去离家几步的烟台,更不会跟着他飘洋过海去什么美利坚,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胆小鬼去亡命天涯。多年后太奶奶也不后悔自己的做为,她一辈子都看不起那个坚信“生之发肤,受之父母”的太爷爷,她说就是这句话让中国出了那么多汉奸。

    太爷爷气嘟嘟地返回烟台,等卢沟桥事变发生后,他召集全家人一起征求意见,结果是亚夫人跟她生的一个儿子,加上我太奶奶生的两个儿子,还有那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亚夫人,一起登上去美利坚的大船跑了。老家就剩下我的爷爷和四爷爷,还有我的姑奶奶。顺便说明一下,我爷爷和我姑奶奶是我太奶奶生的,我的四爷是太爷爷和他的亚夫人生的。太奶奶在太爷爷带着他的亚夫人和三个儿子走后气愤地说:

    “那四个混账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国难当头他们逃之遥遥!那个女人也没有主见,白白的就把命给丢了——”太奶奶又坚定地对我爷爷、我的四爷还有姑奶奶说:

    “咱是中国人,这儿是咱的家,是男人就要拿出个男人的样来,我看它小日本能猖狂到几时?”

    我爷爷笑着说:

    “妈,人各有志,他们愿走就走吧,别用那些大道理来惹自己气生,你身边不是还有我、四弟和妹妹吗?”

    “你俩可别忘了自己是大男人!”太奶奶气的咬牙切齿眼睛冒火,对着我爷爷和四爷说,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儿女,也是熊蛋包一样。机灵的四爷爷急忙表态说:

    “妈,您老人家放心,我绝不会给您丢脸的。”

    尽管这个儿子不是太奶奶生的,但太奶奶从来也没把他当成庶出,我的爷爷们和姑奶奶都称呼太奶奶为妈,而叫太爷爷的亚夫人为娘。后来我问过爷爷和姑奶奶,他们说我们家的和谐全凭太奶奶的大度,我随口说是不是太奶奶性冷淡,不喜欢和太爷爷在一起。听到我胡说八道,姑奶奶呵呵一笑不予理睬,而我爷爷举起拳头半天放不下来,直到我再三检讨自己胡诌八扯后,爷爷才说:

    “你太奶奶是生错了地方,就她那个心劲和本事,要是在一个民主国家,她可以当总统!”

    但我的太奶奶除了生过三儿一女,她可没在社会上出头露面——这是她对自己一辈子的谦虚总结。

    太爷爷带着小老婆和三个儿子出洋了,留在胶东的太奶奶根本不知道,她那没跟着父亲逃命的两个儿子,早已加入了共产党。

    得到太爷爷的亚夫人弃尸大海的信后,太奶奶带领两儿一女到了海边,她声泪俱下诵读屈原的《招魂》,又在祖坟修了个衣冠冢。小时候我问过太奶奶:

    “屈原的《招魂》那么长您都背得下来呀?”

    “大约母吧!”

    “书上都写一个男人要是有两个老婆,大小老婆之间要闹纠纷,你们怎么就——”

    “纠纷不就成粉了吗?风一吹粉就没了,闹腾什么,人生不就那么几十年吗?家和才能万事兴啊。不过那是旧社会,其实你太爷爷特别胆小,树叶落下都怕打破头,他又是家里的独生子。他那个人是书呆子,只能弄弄学问。”这时的太奶奶好像原谅了太爷爷。

    我们一家就这样分散了,直到改革开放,才又有了我太爷爷的信息。

    言归正传,还是来说我的姑奶奶。姑奶奶在烟台因为个头高,走到哪儿都被人看稀奇,在她的少年时代,就感觉自己丑陋无比,所以也不跟父亲去飘洋过海,她要和哥哥弟弟守着妈——这是她自己说的,其实她的性格特别像太奶奶,这是我们一家都知道的事实。

    姑奶奶看不起那些与她同学的男生,一赌气自己偷偷地返回老家,要不是九·一八事变爆发,太爷爷绝不会放引姑奶奶的任性,坚持姑奶奶留洋才是他的目的。后来说破了嘴皮姑奶奶也不跟他逃亡,为此太爷爷临走前还伤心的流着眼泪说:

    “佳姝呀,你跟我出去看看,要是不高兴你再回来,好吗?”

    姑奶奶把头一昂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的臭男人还不是都一样,在烟台让我丢人现眼还不够,还要让我到国外去出洋相?”讨厌男人的心理,姑奶奶深深地埋藏在了她的心中,直到现在,在和爷爷父亲谈及我的姑奶奶时,我和他们总是在唱反调:

    “姑奶奶的人格独立,是中国女权主义的开创者,可惜环境对她不利,没有竖起‘佳姝主义’大旗,这其中你们都是封建主义的卫道士——”

    我爷爷针对我的观点反驳说:

    “你才吃了几斤盐,说大话比放屁还轻松,要是女人都站在男人头上拉屎,这个世界——”爷爷知道自己理亏,他不好再说下去。当然爷爷也绝不会认同我的观点,在他眼里我父亲长不大,我就更是儿童了。

    我爷爷和他的兄弟与我的这位姑奶奶,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亲兄妹、姐弟,在生活中他们互相就像陌生人一样,互相没有一点亲切感。打从我稍微懂点事时起,打心底就害怕他们三位。在社会上他们的官职都不底,在家里对晚辈也担起个架子,对子孙就像对下级。我跟父亲曾经探讨过:

    “爸爸,人家都说隔辈亲,我怎么从来没有体会过,他们三个老辈亲过我呢?”我爸听到我这句话苦笑着说:

    “别说你这个隔了一辈的了,他们对自己的子女也是当成革命工具在磨砺,你只能当一颗螺丝钉,他们要局限你的一言一行,巴不得你也去吃草根树皮爬雪山过草地,恨不得你也去拿着刺刀在泥水里去磨爬滚打,好像只要没有他们那样的革命经历,都只能是修正主义者一样。”

    我们爷俩说得嘻哈大笑,碰上过年过节全家团聚,他们三个爷爷辈的凑在一块,听到我们爷俩的话,就要听到类似的语调和三句类似的话:

    “没老没少的!”

    “过得太好了!”

    “缺少磨练!”

    听到这些话我当然不服气,就用“有本事你们去创造个环境让我锻炼锻炼呀!”来顶撞他们。我爷爷这时就对他的弟弟妹妹说:

    “听说蒋介石在台湾就规定,只要不是残废,所有的男人都要去当几年兵,我看这个办法还不错!”我四爷爷喝一口茶水说:

    “毛主席把年轻人赶到乡下,也是一个法子!”我姑奶奶则不屑一顾地说:

    “都哪年的黄历了!”我赶快拍姑奶奶的马屁说:

    “还是姑奶奶能跟上革命形势!”哪知道姑奶奶跟着来了句:

    “别忘了世界上还有人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我举起双手高喊着:

    “走啊!咱们都学格瓦拉去!”

    嘿!我这个所谓的革命第四代,虽然打心里敬畏爷爷姑奶奶们,但嘴上可从来不负输,跟他们总能接上话茬。他们也把我当成活宝,容忍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胡侃。在闲谈之中,让我知道了一些他们年轻时的秘密。

    好了,不说这些眼前的事,还是说说我的姑奶奶少年时的故事。

    姑奶奶从城里回到乡下,猛然间就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规律:老家的四合院比烟台的大,但太奶奶不允许她单独居住,娘儿俩睡在一个炕上,这让姑奶奶很不习惯:“妈,我一个人睡惯了——”太奶奶马上打断她的话说:“我还一个人睡惯了呢!家里不像烟台,黄大仙要来闹腾!”太奶奶说的黄大仙是指黄鼠狼,它们夜间来叼鸡,能闹得鸡飞狗叫。姑奶奶一听就来神了,她巴不得能看见那些被说的神乎其神小妖精。本来太奶奶想吓唬自己这个野姑娘,就把黄大仙说得无所不能。直到现在,姑奶奶说起这件事还是那么神往:“你太奶奶可是个编故事的能手,她把个黄鼠狼能说得活灵活现的。”姑奶奶的语气变的无比温柔,跟着就陷入沉思,她是在怀念太奶奶;烟台人多,太爷爷从来不让姑奶奶一个人上街,对她个头高议论纷纷也只局限于学校。现在回到老家,就没人去管她长的多高,这让姑奶奶十分开心,她就无忧无虑的在老家长她的个头;在老家出门往东就是小河,河水往北流到烟台,家乡人说烟台人要喝这河沟里的水,那水不但让人们涮洗弄得龌龊,还夹杂有牲畜的屎尿,太奶奶为此非常自豪,她会经常凝视着喝水嘟囔着说:“喝这样的水?别提有多埋汰。哪有咱喝的井水干净!”——以此为自己不去烟台,找到了最得的理由。

    少年的姑奶奶可不管别人怎么看她,乡下人的纯朴让她觉得很自在,她下河跟男孩子比着摸鱼,那水对她来说显得特别浅,只能淹没到她的小腿肚子,站在水中就像一只仙鹤,小鱼碰撞着她的腿肚子痒痒。这可不比烟台海边,那海上是无风三尺浪,站在岸边头都发晕,姑奶奶不敢去体验海水的滋味。老家出门往西就是山丘,上山摘山枣、去果园看着果树开花结果,都只有几步路。在烟台每天和几个兄弟分水果——那是在街上买的,而在老家是自己爬到果园树上去采摘——直到今天姑奶奶都留恋那段时光。

    回了老家的姑奶奶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不用再去作太爷爷为她布置的作业,没事和太奶奶一起看些希奇古怪的书籍,不想看了就飞出家门,日子过得自由自在。大门关不住这个对山野充满好奇的姑娘,太奶奶也拿她没有办法。

    姑奶奶从小就野——这是太奶奶最不满意她闺女的地方:

    “你说你长得像棵杨树,人又成天不着家,这以后可怎么嫁人呶?”

    姑奶奶听妈妈这样说就把嘴一瘪:

    “为什么要嫁人?不嫁人就不活了?再说我又不想长这么高,这能怪我吗?”

    听到这话太奶奶也不好再说什么。可不是嘛!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闺女。当初她把这话在太爷爷面前提起时,太爷爷就只有四个字来打发她:“女人见识。”其实他后面还有话:“我闺女可不是个一般人物”,不过他不愿老是跟太奶奶唠叨这件事,看着闺女那高大欺人的身材,他心里也着急万分,可这有什么办法?嫁不出去就自己养着呗!

    那时姑奶奶并不理解人间那点男女之事,对以后嫁不嫁得不出去更不操心,她不愿再去烟台被众人看玩艺儿,就在乡下继续长她的个。

    现在我问姑奶奶:

    “您年轻时有多高啊?姑奶奶。”

    “也就一米八多一点吧!”

    姑奶奶没有说实话,她肯定超过了一米八了,因为现在年近八十的人,走在街上多远就能看到她的脑袋,年轻时那个头肯定更招人瞩目。

    姑奶奶个头高十里八乡少见,光凭一个大高个就出了名。但姑奶奶第一次引起轰动是因为力气大。这一次出名发生的很偶然,听说是在麦收季节,这时的胶东正是杏子熟的时候,伸手就能在树上挑选杏子的姑奶奶,凭着她的高度,正在杏树下挑选杏子吃,忽然听到上坡上有人在哭喊,她走过去一看,一条驮着两大捆麦子的毛驴摔倒在地上,一个男孩正在无奈地打着这个畜生。

    “你打它干吗?你没看见它想爬都爬不起来呀?给你身上压这么重的麦子,你能走得动吗?”说着,我姑奶奶就从驴身上把鞍子连带麦子提留起来放在路边,拉起毛驴,把麦捆减少,又一个人把驮子提留到驴背上。姑奶奶这一不经意的举动很快传开了:于家的姑娘一手能提起几百斤的驮子;两个大男人才能抬起来的东西,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提留起来——这下可让我姑奶奶出了大名。

    “她是什么托生的?这么大的力气?”

    “老于家生这么个姑娘是福还是祸?”

    人们议论纷纷。

    现在我问姑奶奶,是否有这个事?姑奶奶摸了一把灰白的头发,笑着说忘了,跟着抿着嘴笑道:

    “年轻时我是有点力气。”

    看来这事是真的。

    你还别说,姑奶奶这一举动轰动了十里八乡,临疃一个殷实的人家托人上门提亲了,男孩叫柳家驹,尽管我的姑奶奶个头高出他儿子大半个身子,可媒人说那个孩子还会长高。

    “其实人家是看中了‘大树’的这身力气,那可比养个毛驴骡子经使啊?”这是邻里好心的提醒太奶奶。

    我太奶奶才不管那一套,听说人家不错,女婿长的也不缺胳膊腿都还周正,就笑眯眯地跟媒人说:

    “这事我还不能做主,等她爹从烟台回来才能定下来!”

    “唉呀,女儿的事当妈的还做不了主?再说你家老爷是留过洋的名人,人家在烟台还有个家,也不常回来,男家急着听个回信,老太太你就答应了吧!”

    以为自己能说会道的媒婆,这下可点到了太奶奶痛处。她恬然的对媒人说:

    “佳姝爹在烟台讨姨太太,是我的主意,一个男人出门在外总要有人照顾,我又不愿离开老家。至于这门亲事吗——还是那句话,等他爹回来定夺,再说我闺女别看个头长得高,可年龄不大呀,不就定个婚吗?着什么急呀!”

    “唉呀老太太,我还忘了跟您说呐,男方的爹在龙口做买卖,在龙口他也有个家,只是您家老爷的威望高,人家要个门当户对!”

    “哦?我闺女长得这么高,他们不嫌弃?”

    “个头矮的人家还不要呢!老话说‘男的矮矮一个,女的矮矮一窝’,人家可是看上了‘大树’小姐的个头,才来托我做媒的。”

    听到媒人的话,太奶奶心中那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再也不愁闺女嫁不出去,不过这件大事她还是谨慎,她心里清楚,太爷爷特别看重他这个闺女,所以就一口咬定要等太爷爷拍板。后来太爷爷听到这事二话没说:

    “柳家祖上就跟咱家有秦晋之好,想来他们是诚心的。不过咱佳姝还要上大学,让他儿子也去上大学,这门亲事才好定夺!”

    柳家的儿子还算争气,听说也下定决心不做白衣郎,竟考上北平什么学堂,姑奶奶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姑奶奶因为身高,怕被外国人笑话,所以不跟太爷爷出国,违背了太爷爷要培养她当才女的愿望。其实我的姑奶奶和我的太奶奶一个德行,她不愿去跟洋鬼子打交道,这才是实情。我爷爷的三个弟弟跟着太爷爷远走他乡,老家留下来的弟兄俩整天也不着家,太奶奶也不过问他们在干什么,但她心里明白,这弟兄俩在干大事。家里就剩个姑奶奶留在太奶奶身旁,果园和田地只好请人打理,太奶奶就和她闺女守在老家。等日本鬼子打到胶东,我们家才乱了阵脚。多亏太爷爷没让姑奶奶包脚,一双大脚的姑奶奶,背起小脚的妈,胳膊上还拐着盛满食物的篮子,跑起鬼子来还轻松自如(胶东人把躲避日本鬼子的残杀称作“跑鬼子”)。那时的姑奶奶还不到十五岁。

    这事又被乡亲看在眼里,姑奶奶力大无穷,直让那些男男女女唉声叹气:

    “看看人家这个闺女,那可比男人当事!”

    “真不知道于老太太修的哪辈子的福,养了这么个闺女。”

    “小子也没人家的劲大呀,那是不是个二尾子?”

    二尾子?——不男不女?这可是胡扯,我的姑奶奶解放后生过仨儿两女,足以打垮旁人的胡猜瞎议。

    胶东人民抗日闹得轰轰烈烈,小日本鬼子在这里吃尽了苦头,姑奶奶在她十五岁还不到的时候,又做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一件大事,这事又和她的人高力气大有关系。

    反扫荡时一个八路军干部,身负重伤倒在小山沟里,姑奶奶带着太奶奶躲在山崖洞中,看到了那个负伤的八路军。等鬼子的队伍过去后,姑奶奶安顿好太奶奶,背起伤号跑了二十里地,才找到八路军的医务所。那个伤员康复后,还专门到大十字疃,见到太奶奶就跪下磕头,要认我太奶奶当娘,说要不是您闺女背我跑了二十多里路找到医生,我这条小命早就报销了,跟着他就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聪明的太奶奶一下就明白了来人的意图,就和颜悦色地说:

    “你是为抗日负的伤,她有力气背你去找大夫,是应该的。你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国家。你别看她长得那么高,其实她年纪还小,不过要是她愿意——”

    听到这话那个八路就山誓海盟的要认太奶奶当丈母娘,太奶奶急忙笑着说:

    “我闺女早就定亲了。我是说要是她愿意,就叫她去当八路打日本鬼子,不知道你们要不要她?”

    “大娘,我们八路里有的是女兵,你要是舍得,我马上带她走!”

    就这样我的姑奶奶就参加了八路军。介绍她入伍的人是她人生的第二个追求者。

    在这里我要说明,为了把事说清楚,追求过我姑奶奶的男人,我要排号为甲乙丙丁。她救过的这个人,只能排号为男士乙了。而那个直到解放后还穷追不舍的柳家驹,是正儿八经的男士甲,按说他才是经过媒妁之言和两家父母之命的准女婿,不能说是在追求,人家只是希望实践婚约。

    男士乙是姑奶奶的革命引路人——这是他自封的。姑奶奶说当时小日本太凶残,太奶奶怕鬼子喜好花姑娘而为她担心,趁机让姑奶奶去当八路军,起码能躲过那些难预测的灾难。而两个爷爷为了有人照顾太奶奶,他们没有主动引导姑奶奶走上革命道路,这事还遭到太奶奶的责难:

    “你们也太小看你妈了,为了国家,还能分什么男女吗?妈妈是小脚行动不便,若不,我也会去当兵打鬼子。”

    太奶奶在抗日战争中,虽然没扛起枪直接去打鬼子,可在支援八路军的军粮和四季穿着上,她可是没少费力,直到现在老家的人都会说:

    “大姝的妈——老模范呐!”

    男士乙后来还当了大官,土改时我们家的人没受多大罪,还多亏了他的游说——这是男士乙散布的。不过太奶奶说是她的英明,让姑奶奶和爷爷走上了光明大道,我们家是正儿八经的军属,所以家庭成分就有点不事实求是——评了个革命团结的对象——中农。但学了点政治经济学的我,也进行了一番分析,要是按照人均平分,在太爷爷乡下的家应该是贫农,因为我们家只有两亩果园和几亩山地,被五个爷爷和他们的儿女一分,每个人才有几分地。太爷爷烟台那个家也不会成分过高,他是个教书先生,只是因为是个留学生——见过点世面,崇洋媚外的人就奉承他当个校长,解放后最高也只能给他划个职员吧?

    听到我这么一说,那些海外归来的叔叔大爷兄弟姐妹哈哈大笑,他们说我应该到国外去竞选总统——因为我的说辞简直是连篇谎话,跟那些竞选总统的政客不分伯仲。

    好了,还是来说我的姑奶奶。

    姑奶奶当八路后,很快就又出了名,因为被分配到医护站的她,不会细心的照顾伤员,那双大手除了能到河边去洗那些带着浓血的纱布,空闲时就只能靠边站。但仗一开始打,姑奶奶的真本事就显露出来了。别人是两个人抬一副担架抢救伤员,而我姑奶奶是一个人去背。姑奶奶背男士乙得了个经验——背伤员时步子要稳。后来的战场上她又总结了一整套理论,根据伤员伤势的部位,要采取不同的抢救方式:背、扛、抱。姑奶奶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靠这“背、扛、抱”抢救过多少伤员,她自己也记不得了。但她抢救伤员的事情,曾经轰动战场,而今谁要是还能找到解放战争时的捷报,有一期就刊登过姑奶奶创造的奇迹:

    在猛烈的战火中,于佳姝同志背上背着一个伤员,怀里还抱着一个伤员,在国民党军队的枪口下,呼喊着正义的口号。一个连的蒋匪军背起武器跟在她的后面,投诚了解放军。为此,于佳姝同志荣立一等战功。

    这捷报产生了巨大的动力,很多战士呼喊着向于家姝同志学习,在猛烈的战火中英勇奋战,有多少人呼喊着这句口号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姑奶奶可不知道。只是姑奶奶被任职指挥员,官职也在战火中不断升高。

    听姑奶奶的这个战友说起此事,我惊讶地问她:

    “姑奶奶,当时你呼喊的什么口号呀?”

    “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在骂人吧!”

    我返过去又问姑奶奶那个战友,他说:

    “我就是那次战役投诚过来的解放兵(当时对国民党军队投降到解放军又拿起武器参加战斗的人称“解放兵”),当时你姑奶奶满身是血,她身上架着两个伤员,拖着沉重的步伐,就走在我们的阵地前。她大声地呼喊着:‘你们打吧,打死的是你们的兄弟,我们可都是中国人,些王八羔子,没人味的东西,打呀,姑奶奶我也不想活了,是驴养的你们就打吧,——’本来我们都被眼前这个高个子女人给惊呆了,加上她身上的两个伤员还不停地淌着血,指挥官打出手势不准开枪,跟着就呼喊道:‘这大姐说得对,刚打完小鬼子就自己打起来了,还打什么打?愿意跟我投诚八路军的兄弟,咱就跟着这位大姐走吧!’我们就投降了。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你姑奶奶,是她救了我,没让我在后来再犯罪。”

    一直到今天还跟随着我姑奶奶的这个解放兵,是不是也是我姑奶奶的追求者之一?看着他沧桑的脸庞我坚信不移自己的判断,从他那纯朴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直到今天他还爱着我的姑奶奶。当我证实了直到今天他还是孤身一人,我全身的血都凝固了——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痴心者。这时我脑海里反复呈现出他说的那个场面:姑奶奶的大义凛然,震撼着一群国民党的大兵,更震撼着我这个从没有见过战火硝烟的人。我使劲想从现在的姑奶奶身上,去寻找那个当年的女英雄,而姑奶奶看着我笑了起来道:

    “老了,老了,当年那股劲到哪去了?现在想起来都不可思议。”——据说,姑奶奶现在见到血都犯晕。

    姑奶奶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有些事那是绝对保密,解放后别人都成家立业热火朝天,直到五十年代末她还是孑然一身,眼看着姑奶奶就要应了太爷爷说的——当个守家的老姑娘,国内的亲戚们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这样说并不是实话,就此事我还真嬉皮笑脸地问过姑奶奶:

    “就凭姑奶奶您的模样,怎么找对相那么——”我还没把“难”字吐出来,姑奶奶就接过话说:

    “什么?”姑奶奶急了,跟着就认真地说:“当年追求过我的人起码可以编成一个连!”

    听到这话我并不惊讶,老家那个男士甲——柳家驹,就不停地跟太奶奶联系——这是太奶奶亲口对我说的——人家可是订过婚的。后来他还找到姑奶奶所在的部队,不知道姑奶奶怎么跟他说的,反正姑奶奶没有嫁给他。现在我问姑奶奶为什么不嫁给柳家驹,姑奶奶说:

    “看到柳家驹后,我的心都不跳了,你不知道他长得有多英俊,我们部队的女同志,大呼小叫地说没见过长得那么漂亮的男人。我听到这话可犯了嘀咕:跟这样的男人结婚,以后日子能稳定吗?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来勾引他,我可不愿为个男人去一天到晚的生气。所以我就对他说,你看都新社会了,谁还会去管那个家庭包办的婚姻,再说咱们从来也没在一起待过,哪里谈得上感情,你还是回你的部队,去找一个熟悉的女人结婚吧。柳家驹还是通情达理,他红着脸说,以后咱们多通通信不就了解了吗,我就撒谎说我有对相了,他尴尬地笑着说祝我幸福。我就这样打发了他。”

    姑奶奶说的这个故事,让我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姑奶奶见我愣在那儿不吱声,又笑着说:

    “我的预感是对的,后来柳家驹官当大了,三天两头换老婆,多亏当初我没嫁给他。”

    “那会不会是他老拿您当模子,比着您的样子找爱人,找不到像你的就老离婚呢?”

    “屁话,我跟他才见过几次面,再说我长得这个样,他哪会看上我?”

    这点姑奶奶可说的不对,她也太不自信了。不过姑奶奶的这个观点可让我长了见识,漂亮的男女难以天长地久,要是不信,就看看你的周围,那些出格的男女,往往都是为了一个外表。

    哦,还有,我把追求过我姑奶奶的男人用甲乙丙丁当代号,拿天干地支给那些男人当代号,可配备不齐一个连,为了省略故事的长度,只好挑几个重要的来说。

    男士乙后来继续追求姑奶奶,尽管他长得比姑奶奶高,可姑奶奶就是对他冷漠淡然,就这个事姑奶奶是这样说的:

    “他这个人哪?嗯,怎么说呢?我总感觉他好高骛远,就凭他时时刻刻都想着当官,这个人就不可靠。人应该知足,更应该知道自己吃几两干饭,可他不是,战争时期他是个勇士,为了打胜仗可以多点英雄主义,争个官当在那时候也是要吃大苦的。和平时期可就不是那样了,到了地方他整天嫌自己的官小,八方讨好上级去要官,不过他还是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后来三反五反他就倒霉了,打仗的时候他从国民党军官身上,搜缴了许多金戒指和一些值钱的东西,他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哪有不透风的墙?好在看在他负过伤又立过多次战功,让他转业回老家当了个干部——也给他拿着咱家的事吹牛创造了条件。”

    嗨,就凭这两件事,你说我姑奶奶有多牛!

    姑奶奶还有一个她绝对不会跟我说的故事。她保留着一个男人泛黄的照片,暂且把这个人称着男士丁。男士丁长着一对特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盘像个娃娃,那微笑的嘴唇像似在说悄悄话,姑奶奶在他的照片框架上围绕着黑纱。我见这张照片纯属偶然,刚巧是他牺牲三十周年,姑奶奶拿出战友的相片祭奠,让我这个冒失鬼撞见了:

    “唉呀,姑奶奶,这是咱家哪个亲戚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是我的一个战友,五十年代初和平解放西藏,他在进军西藏时遭遇叛匪的袭击——”姑奶奶陷入了沉思,接着她低沉地说:

    “淮海战役他负过伤,是我从火线上把他抢救下来的,后来解放上海后,他给了我这张相片。”

    “他追求过您吗?姑奶奶。”

    “好像没有吧,只是有空就跟在我的身后,算不上谈情说爱,再说我也不会那些没名堂的玩意儿。”

    人都死了,我不好再问什么,但从姑奶奶的脸上,能看出她的思念。这种思念是那么纯洁,让我的眼泪都有点止不住了。

    解放后我们家的头等大事是姑奶奶的婚姻问题,太奶奶不停地对我爷爷叨唠:

    “天下这么大,就没有个高个的男人?”她恨那些和姑奶奶同龄的人不争气:

    “吃着五谷杂粮不长个,一个大男人长不过一个女人,这叫什么世道。”太奶奶说着恨我爷爷一眼:

    “你就不把你妹妹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你还当着这么大个官,就不能跟你熟悉的人说说,给你妹妹找个对象?”

    爷爷笑着跟太奶奶说:“我们摸不透佳姝的心思,人家柳家驹参加革命了还遵守那个婚约,可佳姝不干啊!据我了解,还是有人在追她,她就是没有一个看上眼的。”爷爷说是这样说,背后他还是跟他四弟打招呼:

    “有合适的人给你姐姐介绍介绍,别只顾自己,她一个人也叫妈够操心的。”

    “唉呀我的哥哎,我可没少为我姐操心,为了给他找对象,我带着她和我的一个同事去看‘柳堡的故事’,事没有成我倒得了个外号,二妹子的兄弟——帮姐姐保媒拉纤。算了,我一个大老爷们,以后我可不干这事了。”

    兄弟俩傻对着眼都在巴望对方能帮上忙,他们能主持一个单位的工作,可遇到了家里人的婚姻大事,都一筹莫展,为此事我的太奶奶不知道骂了我两个爷爷多少次。

    有一天我爷爷回家特别高兴,他对我太奶奶说:

    “妈,我们单位来了个体工队的人,那个头,起码两米,我准备请他来家吃顿饭,顺便让佳姝回来见个面,你看可以吧?”

    太奶奶一听脸上笑开了花,急忙给她闺女打电话,姑奶奶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别人不知道,只看见太奶奶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

    “这么大的事,你就悄悄地办了?连人也不让我见见?”

    姑奶奶突然结婚了,男的是她单位的勤杂工,大名郑家钱。

    郑家钱每天的工作是打扫楼道和姑奶奶的办公室,办公室上午一壶下午一壶的开水也是他打,至于姑奶奶的茶杯他可没有权力动,泡茶搀水那是秘书的事。有一天于局长对送开水的郑家钱头也不抬地说:

    “郑家钱同志,你结婚了吗?”

    郑家钱听局长问自己就忙说没有。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岁整。”

    “嗯,够结婚年龄了。我比你大十一岁,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呐?”

    屋子里突然发生爆炸——郑家钱手上的暖瓶掉到了地上,跟着人也坐在暖瓶流出来的水上,他哆嗦着说:

    “于局长,别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说!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郑家钱被他的顶头上司弄懵了,他坐在热烘烘的水里裤子都打湿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小便失禁还是纯是开水作怪,反正他感觉有点异样。跟着他听到了不容他回答的命令:

    “你要是没有意见,马上就去人事处开个证明,明天我就和你去登记结婚!”

    姑奶奶和郑家钱结婚了。

    郑家钱的个头只达得到我姑奶奶的夹肢窝。

    姑奶奶单位为此事炸开了锅。

    对我们家来说更是个惊天霹雳:看到了姑爷我太奶奶没说一句话;见到了妹夫我爷爷满脸的苦笑;我四爷见到姐夫哆嗦着嘴直啊啊。他们看着姑奶奶找的这个对象,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姑奶奶先开腔了:

    “我来介绍介绍。”就对郑家钱说:“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弟弟。”跟着又对家人说:“这个人叫郑家钱,战国时郑国的郑,家吗就是家庭的家,这第三个钱字吗——不知道是指的货币还是说的是重量,不过我想是指的重量,你看他人长得多小巧——”跟着姑奶奶就把他提留了起来,在半空转了两圈。我爷爷和他的弟弟看到这情景轰然大笑,我太奶奶满脸怒气把桌子一拍喊道:

    “笑什么?贵客到!上座!”

    姑奶奶对着太奶奶点了一下头说:

    “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马上回单位,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开,郑家钱也要到会上搀茶倒水,我们这就走了。再见!”

    郑家钱跟在我姑奶奶的身后巅巴巅巴地走了。

    我爷爷忍不住地说说你看那个人长得多逗,连眼珠子都看不到——眼就是两条缝。

    我四爷也附和着他哥哥的话说,你还没看到他那嘴唇,足以炒一盘回锅肉,还有那个头像个地瓜,那个长相——丢在街上都没人捡。

    我太奶奶听着兄弟俩这样评论她的女婿,乎的站了起来说:

    “你们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能这样说吗?我甚思了一会儿,佳姝这样找男人肯定有她的想法,天地大了去啦,福祸难料……走着瞧吧!”

    我爷爷和我四爷眼巴巴地看着我太奶奶。太奶奶一声不吭回到她的屋里,蒙起头呼呼睡了三天三夜。

    后来的事实还真应了太奶奶的预测。文化大革命时,我的爷爷和四爷,为家庭出身及立场错误,挂牌游街关牛棚可没少受罪。而我姑奶奶因为找了个勤杂工,倍受造反派推崇,他们找不出理由打倒她这个当权派,保守派更认为她为人正直开朗,姑奶奶领导的单位,竟风平浪静的度过了那十年,这在全中国都颇为罕见。姑奶奶在那场革命中没受到冲击,平平安安地混到了离休。今天我问姑奶奶这件事,她安详的说:“你知道什么?每次运动我都挨上级批——批评我保守落后,别人的乌纱帽是戴在头上的,我那顶乌纱帽是飘在头顶上的,我受的那些气火车都拉不完!”

    人们常说好了伤疤忘了痛,我们家族还是要议论姑奶奶的婚姻。姑奶奶为什么要嫁给郑家钱这个人?一直让我们家族成员不解。太奶奶对自己的姑娘的做法有什么看法?我们没有一个人猜得透。但是她从来不正眼看她这个女婿,这可是个事实。打从她的闺女结婚,太奶奶脸上就没了笑容,也从此不再提及自己有个闺女。过年过节的团圆饭,也不让爷爷招呼姑奶奶回来,而姑奶奶也只是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当时电话还不普及,多亏了姑奶奶和爷爷这一级干部家里都配备有电话,电话让我们一家感觉还有姑奶奶这个人。不过,等我长大了点,节前或是节后,总会承担起“大使”的职责,负责去看望姑奶奶一家,带去太奶奶做的枣饽饽或其他据说是姑奶奶爱吃的食物,再带回姑奶奶孝敬太奶奶的礼物。姑奶奶跟我也能说上个一句半句话。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海外的亲属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疯,突然来信和爷爷联系,他们提出要在香港会见太奶奶和爷爷姑奶奶们。我爷爷和四爷跟太奶奶商议,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亲人又不会让自己受牵连。太奶奶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

    “你们如实的先向组织汇报——这个事本来我就告诉过你们,没有必要隐瞒什么。看你们的上级怎么说,他们说可以见,你们就去见。他们要吞吞吐吐,就不要去见,反正这么多年互相也没有联系,见不见也没有什么关系。”——太奶奶是怕她的子女受海外关系牵连。爷爷说我们都分别向组织汇报了,组织上说一定要见,现在正在搞改革开放,一定要动员海外华侨发挥应有的力量,这其中关键是要动员太奶奶亲自去香港,她的力量不可忽视。而太奶奶一听这话火就来了:

    “要去香港那个地方见他们?做他的梦去吧!去香港见他们,跟去美国有什么不同?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我是不会在那个地方见他们这些怕死鬼的!”

    对抗日战争太爷爷带着小老婆外逃,太奶奶是嗤之以鼻的,直到今天她都看不起太爷爷的行为,你说我太奶奶的觉悟有多高?太奶奶气愤的对我爷爷说:

    “人家张大帅那个儿子,后来还能翻然醒悟,强逼蒋介石抗日,总算有个民族大义,而他们为国为家都做了些什么?你爹从小让家里给娇生惯养坏了,仰仗着一点小聪明,能读点书,其实他干不了什么大事,你们指望他能回来投资?我估计他既没有那个实力也没有那个气派。不过我不反对你们弟兄俩去见他们,毕竟他是你们的爹,还有你们的亲兄弟们。不过,我可跟你们说清楚,他们爷四个是一路货,他们要是回来,上了门我认不认还说不定,还想要我去香港见他们?没门!”

    太奶奶的偏激让我两个爷爷无话可说,因为他们也对旅居海外的华侨,在抗日战争时为祖国所做的贡献知之甚少。至于姑奶奶,不用我说,她也绝对不会去香港,去见太爷爷一伙的是我的爷爷和他的弟弟,他俩打心里把这次香港之行当成了政治任务。后来,正如我太奶奶所说的,我爷爷和四爷没有完成组织交给的“招商引资”任务,倒是带回来三套在当时颇为珍贵的家用电器:彩电、冰箱、洗衣机,还给太奶奶的礼物是两个金戒指,一条项链。太奶奶看了一眼带给她的礼物就分别给了我奶奶、我四奶奶还有我姑奶奶,她连摸都没摸一下。太奶奶破格招呼我姑奶奶和她的小男人回来取东西,姑奶奶看着那些东西和太奶奶的表情一模一样——冷静中还有点不屑一顾:

    “这些东西我一样也用不着:郑家钱用手洗衣服可比洗衣机强;电冰箱嘛就更没用了,我从来就不吃过夜的东西,每天郑家钱都是现卖现做;电视机嘛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还嫌它吵得慌;至于那首饰,我能戴吗?别人看见还不笑掉大牙。”说完转身就走。

    这次郑家钱可没跟随而去,他眯缝起双眼翻动着厚厚的嘴唇说:

    “佳姝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东西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怎么能不要呢!礼轻情谊重嘛!”说着他就拨通了电话,让司机班的人来车运货。

    郑家钱走后,我爷爷愣了半天才说:

    “看来佳姝还是有能耐,她把这么个玩意儿培养得不错呀!说起话来还文邹邹的!”

    太奶奶看了一眼我爷爷,慢悠悠地说:

    “别看你当着那么大的官,可是你还是不会看人呐。你这个妹夫绝不敢把这些东西运回家,他肯定是去转卖了。不过人家毕竟比佳姝小十多岁,不就是图她那点钱和名吗?”

    我爷爷听得哑口无言,他眼巴巴地看着太奶奶,希望母亲再教诲她点什么。太奶奶闭上眼睛说:

    “别看我和我这个闺女没有多少来往,但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佳姝是在用地位镇住了这个小男人,又用金钱把他给拴住了,仔细想想郑家钱真是可怜,一个男人处处看着老婆的眼色过日子——”

    爷爷被太奶奶的一番话镇住了,半天才对我父亲说:

    “奶奶的话你可要记住,男人就是男人,别——”没等我爷爷说完,太奶奶就接过话来说:

    “一辈只管一辈,别拿我的话当圣旨!”说出这话太奶奶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打从太爷爷有了消息,太奶奶的神气一下就少了,没过多久,她就在四世同堂的欢笑声中去世了,她最后一句话是:

    “没想到我能活到国富民强这一天!”这句话她说得特别清楚。太奶奶嘴唇还在动,爷爷耳朵贴在太奶奶嘴边,停了半天,他才沉重的跟家人重复了太奶奶的最后遗言:

    “别不理佳姝,我就担心她——”

    其实过后爷爷跟我说,太奶奶这句话我们谁也完成不了,因为我的这位妹妹太特殊了,她不需要任何人关照。

    差几个小时就满一百岁的太奶奶,没病没灾地走了,她的灵堂一派红色,连我们胸前的丧花都是红的。在我们胶东这称为喜丧,我们家没有一个人敢哭泣,爷爷说要让太奶奶安静地上路。看姑奶奶跪在太奶奶的遗像前瞪着双眼不说话,爷爷命令我们全家都跪在姑奶奶身后,他大声呼喊着:

    “妈,您走好,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妹妹,从前我没照顾她——”这时我们全家人才再也忍耐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爷爷后边说的什么,我们谁都没有听到。祖孙三代勋哭过后,爷爷做为家族的老大对全家人说:

    “这个世上我最佩服你太奶奶,感谢上苍让我有这么个妈。我还佩服你姑奶奶,有这个妹妹也让我骄傲。太奶奶是姑奶奶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知己,佳姝呀,你要节哀。”

    姑奶奶抱起太奶奶的遗像无声地流泪。

    郑家钱带领着他的儿女,忙乎着收拾别人送的祭幛、归置太奶奶的遗物。

    四爷爷和我爷爷不愿让我们看到这个场面,他们把各自家的人赶出灵堂——不让我的两个奶奶和我们后辈介入。我爷爷对郑家钱说:

    “妹夫,感谢你对佳姝的招应。除了妈妈的遗像,妈妈的东西我和四弟一样都不要,别人送的祭幛和钱你也都拿走——”

    郑家钱带领他的儿女大包小包席卷着太奶奶的遗物,兴高采烈夺门而去。我姑奶奶抱着太奶奶的遗像站起身来,对我爷爷和四爷说:

    “大哥,让你和四弟见笑了——”我爷爷赶忙做了个手势,不让姑奶奶再说下去。太奶奶的灵堂前只留下了他们兄妹三人,父亲和我在隔壁偷听爷爷和他的弟弟妹妹谈话:

    “哥,四弟,不该让他把妈妈的东西都搬走,你们也该留点妈妈的东西留念。”我姑奶奶说。

    “你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要他高兴——不,只要他对你好,他愿拿什么就拿什么。妈妈的这副遗像还要印影在墓碑上,暂时先放在我这儿。”我爷爷说。

    “姐啊,过去——我——没关心您——”我四爷爷带着哭腔说。

    后面我爷爷和我四爷再也没有言语。丧事结束,后辈人吵闹也发生在我们家族了,只不过姑奶奶的哭诉是单口相声,没有人捧哏,只让我这个晚辈知道了一点姑奶奶的心声:

    “都这个岁数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如今妈也走了,我们也都步入老年,我们可能都没有妈妈这个福气。至于我嘛,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不就是阴差阳错,找了个不称心的丈夫嘛,别人不理解,你们可不应该呀——”姑奶奶这时的语气像似在对下级作报告,下面她可就改变了语调开始控诉:

    “我什么不清楚?妈妈和你们哥儿俩,打心眼里看不起郑家钱。说句老实话,我也看不起他,也更看不起自己。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是你们和社会上的人勾结在一起,把我逼上了这条路。我不结婚吧——你们焦急、别人嘲笑——得个结论是我有病。我随便把自己给打发了,你们还是有话说——郑家钱长得猥琐,我和他生的后代抬不到场面上,让你们当舅舅的丢脸,给这个社会增添了些小丑。我不论怎么做,反正你们都有话说。至于我心中的痛你们谁知道?我经常想自己是个丧门星——爱我的、我爱的都死了,没赶上革命胜利他们就长眠了,留下我死不成活着受折磨。我要是找个称心如意的,欢欢乐乐过日子,对得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嘛?找郑家钱这样的人,我不后悔——”

    偷听到姑奶奶的这些话,父亲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不自主地打了一个激凌后,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经历过枪林弹雨的姑奶奶,原来她在我心中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婆——一个不可亲近的亲人。可猛然间她又变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伟岸雕塑,不言不语注视着这个世界,离我还是那么遥远,我想冲到她身边说句贴心的话。父亲拉住我悄悄地说:“别去参和他们老辈子的事!”这时的我就天马行空的回忆着太奶奶跟我讲述的往事……

    隔壁突然传来玻璃落地的声音,我从门缝一看是姑奶奶失手,太奶奶的遗像落在地上发出了震撼人心的破碎声。

    姑奶奶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太奶奶的照片,她没有理睬我爷爷和我四爷,扬长走出客厅,四爷喊着姐姐姐她也不搭理,坐上她的公车走了。

    我和父亲推开门走到爷爷身边。爷爷看着我惊恐的样子,亲切地拉起我到屋外花园说:

    “你们在偷听?听听也好。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这个妹妹了,原来我认为她最大的失误是个人婚姻问题,觉得郑家钱不论从那方面说都配不上你姑奶奶。可我从来也没往深处想,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知道我这个妹妹心里有这么多苦楚。唉,有人为她牺牲了,有人为她打了一辈子光棍。我这个当哥哥的整日家忙着工作、工作,对自己的亲妹妹——”

    爷爷的眼圈红了,我从来也没听过爷爷说自己有错,可能是姑奶奶又把他引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他那昏花的老眼突然变得炯炯有神凝视着远方的山岚——那里有一个庞大的革命烈士陵园。

于东田

2007年夏于上海两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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