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

——评于田儿小说《关帝庙土地庙》《石屋》

王安忆

     革命像一把钥匙,启开了浪漫的天性。四野里,是活泼泼、自由快乐的生机,努着劲,挣着拘束,绽放出精气神。走过繁盛的花期,并不追求结果,只是尽情尽性。最后飞花满天,落英遍地。
     这些个人尖子,美得很哪!那一场喜事,萧文九和姜大曼得。两个村子的台柱子,联手在各村上演两场《三打祝家庄》,姜家村才肯放人,叫萧文九领媳妇走。萧文九扮矮脚虎王英,姜大曼是一丈青扈三娘。这一台班子拼的,真是珠联璧合。想想看,立马要进洞房的男女,着了凤冠霞帔的戏装,浓油重彩地画了眉眼,脸对脸地唱,枪对棒地打,锣鼓铿锵,喝彩声山响,何等的风流。
     即便是在不公平的遭际里,想起那负心的汉子,气苦着,牙都快咬碎了,撒气也撒得如此娇憨,活泼,风趣,有创造。一大群“离婚嫂”们,将进城当官就撇了她们的臭男人,做了小布人,扎上大针,埋在沙滩上。权当他们死了,给他们出场大殡。气着气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埋了人,再到土地庙前替他们开阴间的门锁。披着土白布,装扮得敫桂英一般,哭着哭着不由唱了起来。叫身上这戏装般的孝服引着,姜大曼绕着土地庙走起了碎步。那一段从戏文里套出来的唱词,合辙和韵地叙着恩怨委屈,念的是“苦啊”,高腔里带出些戏谑。这戏谑不是不当自己的“苦啊”是回事,而是,多少是蔑视那些个东西的,也多少是认了,你要他们怎么办?不奔前程功名了?
     还有那石屋,是有妖气,或者说有仙气。别的不说,仅后院里的那片果树,果子都不能吃,可却鲜花盛开,蜂飞蝶舞。那石屋的主,也是个妖和仙,成亲就错了辈分,成了亲又还不正经生养。男人在外面海逛,直逛到了朝鲜——抗美援朝。传说他经过的村子,都留下他的种。就像花期一样,开足了,再渐渐谢下来。男人到底归了根,从朝鲜的俘虏营遣回了老家。自后,一步步走上了背运。直到六0年,饥馑中,饿成了个“大胖官”,结束。那女主就有些棉劲了,守着石屋,种着月季花,和小辈儿们讲着《聊斋》。每一回来事儿了,都抵命挡一挡,争一争。遭罪,吃苦,还受男人挤兑,可精神气不散,一直活到“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八十四大寿,坐在石头太师椅上,笑笑着,体面地谢了世。
     女人的命就像那些紫荆、杜鹃似的,小朵儿的花,开相好,败相也好。男人呢,则是像牡丹、芍药的大花,开时盛得很,盛极即衰,然后一败涂地。那萧文九不也是一样?再回老家,何其狼狈。杀了残疾儿子,判了罪,又叫老婆甩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活。姜大曼呢?唱着歌往新疆支边去,水土不服死在异乡,这就带有着殉情的意思了,殉的是乡情。最后到底是姜大曼听萧文九的哭,这可是真哭,肠子都悔青了。石屋里那男主儿死,女人就豁朗得很,因起心底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出殡的路上,忽看见对面来了个小伙子,长得极像死去的那主儿,再一看,那主儿的鼻孔里流出血来,这就有说法了,死人见了亲人鼻子才会出血。于是送葬的人里面就放开了悲声:“你儿子来送你了,你该闭眼了!”这是甚为风趣的一笔,出于胸怀博大,亦有些戏谑,为可怜的死者添一个光明的尾巴。
     这是两种花,相貌、品性不同,但都是尽了心意,轰轰烈烈开上一场,山花烂漫。结下一些枯涩的果子,可花已经开过了啊,装点了山河人间。那繁盛美景,含着无数极力往外撑的活气和精灵。这些野性的、村气的、无名的花朵。其实是那水土里的钟灵毓秀。革命将它解放出来,于是,满山遍坡。
     七十年代生人的于田儿,为我们画出了如此烂漫的一幅老区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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