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风物》(散文)
作者:唐棣
六、河树
我们马州在过去,沿石榴河边高岗长着一圈树。我们叫它河滩树,图省事的人叫河树。
我觉得造出了种动人的误解。名字可能是因这位置起的。其实就是油茶。这就难怪我儿时的梦境里总有股茶味。茶在好些地方,都讲道。凡事扯到道字就深了,诉说也就成了传播。油茶的味道也是传播的,到此刻我的笔下来,是因为我多次写到的一条河,凡此都得从记忆里腾出来,搬动箱子一样,河流移了出来,如今还在马州流淌,可拐了多道湾,水也平静了太多。都是不好的。
站河边,身后长着河树。想跟自己说啥,总记不起。还是佛家的“不可说”吧,我觉得重要一点。这“不可说”有两面,一是不能说,对太多事的把握;一个是说不出,比如与这河树有关的种种,更为隐秘的东西。
油茶树叶不像茶树叶,煨炒可泡茶,它主要是果实提炼茶油,这种茶油四处都有卖。我在超市撞见过,已是时髦的绿色食品。具体这茶油吃来啥味?我如今只记得有些涩口,不如猪油香。
也好,我们现在求得是和以前不一样。以前,要实惠,年月的还得解馋。如今吃玩意儿讲健康,看东西讲赏……一件件对象都“把”出来的。食、赏、把,等等,这都是玩。
玩的东西多,还没有听说玩树的(不太习惯叫油茶树)。“使”算不得玩。我就使过茶油做的肥皂、清洁液之类的。老家人说都是取其精,剩下的籽麸做化肥来肥田。当然,油茶花是很美的,我曾见过那一树的花朵层层迭迭,阳光间影影绰绰的,晃出几分清淡之气。味道也就在那儿氲着,一阵浓,一阵淡。
河树的分布其实挺广,我们那儿却只石榴河边长一圈。不知道为啥。别的地方都不长。这算是那寸土的谜。它出的油,我们老家人不吃,甚至到现在吃植物油的人也少,这茶油啥味就更少人知道。
长啥样倒记得。野生东西长得漂亮不好,无关吃的,谁会理它?油茶籽是不能吃的,过去自然是油也没人要吃。我们这些小孩当时都不喜欢。它的花却好看,谁也不懂欣赏。我们顾不上,扎青蛙、逮蚱蜢都忙死了。
没人懂欣赏河树。所以,它有撒野的道理。山上野果春夏间都没熟,最有趣的东西,却也是这河边的油茶。
这时,树正出好过这道手续:从茶叶到茶裹。油茶叶到清明前后出叶。有一片、两片,甚至整个叶蕊。淋一场雨就长大。雨是植物的岁月。新叶肥嘟嘟的。胀起来叶肉猛地就厚出许多,这就是油茶叶。表面没有刺,白颜色,泛有淡淡的绿光。肉能吃,甜的,我吃过这个。如今凭记忆,觉得吃得是哗哗流在齿缝间的茶的气息。长在树上的油茶叶,一大串沉甸甸低垂,看着能透出了阵儿明亮来。透亮的叶子都带绿边儿。之后曲勒、一串串粘连成片,再一裹,裹成个泛着淡绿的果儿,便是茶裹。茶裹小孩拳头大,底下一个小孔,说是“裹”、中间想也是空的。如此,水灵的灯笼带着雨后的诗意,悬上河树枝头,闪烁着石榴河的温柔,揉合下那片静谧。油茶叶和茶裹可泡茶,味道按现在说法是纯天然。经水烫泡后的茶叶,半熟了在大饭店一次聚会上吃过,是炒的。
我问这软软的是啥?
人说是我老家的茶叶!
我哦着想,真是没有那么好吃了,这东西就得泡。
现在,你尝尝,这不,味儿没了。每年都回去几次,这年是夏季早稻收成的时候。赶上河边一景。这景得细看,细想。由茶叶和茶裹慢慢消去。推想到以前的景儿:油茶不再出新叶,先前叶慢慢老了,经年的洗,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挺过无情岁月的形象。经过这些,说得出,猜得出的,才有这时茶籽熟得剔透。
有空闲的邻居,三五成群去河边,茶籽采回来榨。炸出来的油,通常是透明的,可清洗割伤也是我妈说的,疗效说很好。山上的草都强。她上山走路常被揪住弄出伤。破口子回家直接拐进李婶家,讨几滴答油,一上就是。看着妈妈现在身上的伤痕,我猜那是管事的。多少年前的一股幽香的确是没能引起啥食欲。老家妇人们馋嘴的多,可油茶树造化大。拿它洗头的事,我知道。有时上学,碰见几个女同学刚洗头,迎面扑来就带着那股味儿。想必,她们的发丝相当顺流,黑芝麻一般。
这是想象,当时情景谁还记得?我记得住油茶花开时的浪漫,油茶花败后的轻轻茶香的灿烂。这之间,省略的东西,也许就赠予了忘记。记住的东西,都得慢慢腾出来忘。写了也便忘了?茶香是终飘在河边的。
七、莴苣
喜欢涮羊肉的人都知道茼蒿,涮着吃很好。入水快捞,吃的是那股清香。我妈跟生菜原来都叫莴苣的。当你的手伸向莴苣的叶片时,才会发现莴苣的叶片上很多皱纹,摸来如绒毛。
老人一样记着很多事似的。叶脉间隆起,可把叶脉想象成条条的河,可以是石榴河,向东去,也可是流经山谷,静静地另一条,都好。一片莴苣都是对山的鸟瞰,一幅风景的小品。我记得小时跟妈妈下地见到过,那时谁吃这个?问妈妈那是不是?她说,我记错了。地里不长那个!她比划过莴苣的叶片。后来,我特意看过,有两种。背面绿色,正面的颜色略不同是一种。另一种其实也是绿的。叶脉周围呈绿色,皱纹隆起的部分,红里透紫。有人肯定喜欢后种,因为好颜色。
我们吃的多是第一种。
莴苣的叶片茎与叶的交叉地方,一掰一声脆,叶子摘下来。接着,再掰,又一片。雨后,脆声会让你一振。我一直没机会去试试。妈妈说,现在那么嘈杂也听不真了吧?
过去,莴苣长在野外。你得往野地深处走,摘莴苣回家,放水盆里慰着。水中的莴苣更加神清气爽,活像个人儿。这我倒是见过,每次涮肉,妈妈都自己去摘,而后放入那个小花盆里慰着。到快吃,就拿一片,在水中摆来摆去。水花在风景小品上喷溅起来。细小的尘,会随流而下。这不是洗,洗莴苣不像洗衣服,它经不起揉。每次,妈妈都像尊重个人儿那样对待它们,它们才好吃。这是现在的事了。洗完的水是淡淡的土色。倒掉换盆清水,重复几次。你就上桌准备吧。要做的是用自己的舌头迎接清爽。
过去,莴苣一般生吃,卷小葱,墙根一蹲,招呼哥们兄弟一起,有的闻味,有的吃起来。顺便说点小笑话。也有夹咸豆腐的,蘸鸡蛋酱,或紫色的虾酱,那是另一番滋味。现在,日常口语当中,把莴苣叫生菜也有道理,生食之菜。
八、知了猴
方言里知了猴的读音有了些许更变:“知”字发音轻挑,扬而去,“了”也读成勒音,显得略微重。其实,就是蝉蛹。油炸的食物,上盘时,颜色粒粒透明的黄。现在,大饭庄有这道菜他们叫个“油炸金蝉”,人说相当昂贵。我是吃不起的,不过倒正说明我上面的意思,金色象征吉祥,吃得起的人图一个吉祥的,该不在少数。
我吃时,它还不值钱。这是我很爱吃的一种昆虫。爱吃这东西,按现在话说,不光图个营养、吉祥富贵。我还图“抠知了”这份乐儿。每每下雨,初晴,天色蒙了亮,或黄昏,你就得出发去。小时,我家出门就是条路,两旁竖着阔叶杨。初夏时节,去抠知了的人真的很多。特别是过雨后,拿妈妈给缝得布袋,到树下弯了腰找吧!
眼下,地上的孔露出来,比绿豆粒小,有经验的,就能判定是不是知了猴。拿指尖轻戳,极薄的一层土皮破了,手指探下去,触到知了猴时,往往是它正用它的两只爪抓你的指头顶呢。小孩儿指头细抠出来容易些。地上只留下小洞。大人有的脾气暴,一跺脚,踩坍一大片,也是常见。从地上发现小孔到触到知了猴,再到抠出来入囊,一串儿动作,步步都是小小的惊喜揣在怀里。抠知了比吃的乐趣多。我从小就懒,等着它们上了树干再捉,现在想啊,乐趣是减了不少。
知了猴上树之后是蝉蜕。药材,中医讲此物有疏散风热,明目退翳,息风解痉之功。我倒是还没用过这味。到夏秋间,蝉卵下在树皮里,经风吹落在地,孵化成极小肉眼看不到的虫。小虫从地上爬碰到湿地方钻入地下。几年,自小而大,成了知了猴等着我们抠。蝉的幼虫身上,据说带着黏液,土壤上的孔,看上去如一个井壁光滑的小井般,还留了层极薄的土皮儿盖在洞口。它在下边,窥视着外面的气候,下雨,干旱,风吹叶儿落。时机适宜,破洞而出,上树化蝉。
我们抠时,恰是这个中段,飞到枝上歌唱的,我觉得最有灵性。至少,逃拖了我们的魔掌。几年的地下生活换一个夏天的自由歌唱,有的却叫我们中断了这过程,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其实,知了猴在我们马州有时是个总称,细分下来,还有蚂吉猴是大的那种。吃来一般都选这个,肉多,有咬劲。小的,我们小孩抠了也就扔了,死活管它!想起吃炸蚂吉猴,也就想起夏天的事。事不都是人,还有声,那时的蝉鸣是重奏,常是几种蝉,不同频率齐喳喳唱。一种我们叫“小日”的个头最小,我想也就是书上说的知了,叫得人烦闷,常拉着调门儿一个劲地闹。闹,却可入眠。蚂吉最大,黑头,硬翅,声音也亮如钟。爱在午后吼,吼得人只得起来,我起来时就想快下雨了。下雨是与抠知了猴连在一起的往事。还有一种身体略长,淡绿色的蝉。我们叫噻狗是那股声音里,调子起得最高的,声音有点像嘶:“噻——狗——噻——狗——”的叫,名字大概来自于此。
我抠得知了猴,蚂吉猴居多,最少见的是噻狗。记忆中好像抠过几个,和一般的,也差不多大小胖瘦。声音竟那么独特。
现在,屋外蝉还是有的。总觉得不那么齐心了,叫起来分着层,你断我续的,叫人不舒服。入了夏,我闲来就蹲院里听蝉鸣。即使,下雨也不出门,我想当年一定掐断了不少这声音吧?
如今蝉鸣顶大了算合唱。想想,也是没办法。重奏与合唱的分别,其实也不是每个好唱人都分出来的。听着吧,有总比没有强。有,就还是夏天,没有时是啥?到时再想。
九、羊角
春交了夏,后山上是没有什么野果可摘的。野羊角也是花,长在后山的一溜坡下。小女孩子对它的兴趣都很大。我倒是一般。这花不仅好看,像羊角竖着,还可吃。羊角这名字是我们老家的叫法,外面人知道的不多。在外面,常听人们叫它杜鹃,羊角、马樱花、山石榴、等等的叫法,都淳朴里透着诗意。书里讲朝鲜的,叫它金达莱,又雅了一层。
我们那儿想来更重情趣,羊角、羊角的叫。羊角是我儿时记忆里时常“顶”起的一部分。凭后来的了解,才知羊角属杜鹃花科杜鹃花属,花色颇丰富,白的、红的、蓝的、粉的、紫的、复色的,条纹和斑点的也都有,种种变化贵在野生。人工后来培植起来,说世界共近九百多种。
我还是只说我们那儿的野羊角吧。马州人过去是勤劳的,除自家田地,挨着屋舍,前后庭的空地都会辟成了田,按节气撒上菜色。我家没种菜,辟成的田圈起篱笆,养鸡养鸭。看去村子周围,绵而远的山,脚下、腰间也是田。后山走进不远,就慢慢铺展出了路。不要被层层草木遮掩。你走着、走着就能看到山腰了。我家有块田曾在那儿。小时,妈妈在那儿种了菜,不时扛锄下地挑着水浇菜,总要走这条路。我跟她身后也从那走,身两边尽是野羊角,匍在地上,那时总是好多,好多,开得极盛。
路边的羊角是红的,有事没事儿,就去摘几枝来。妈妈在远处田里,我能干啥?手上的野羊角,此刻先不管好看,先当作好玩。当零食,这是后来长大了一些才知道的:红瓣儿在嘴里一会儿酸一会儿甜。也有种好玩在里面。我大概想:这敢情能吃?知道了,不怕,以后下田,妈妈干活,我就握着羊角在一边玩。把蚯蚓抻断了,就举起手里的羊角舔一下,风一来,真凉快。
除田里活、家务,老家妇女都上山割蕨菜,马州妇女在那年代最基本的活儿之一就是这。后山的蕨菜是先前各户人家里,最常见的生火做饭的燃料。人们每天磨好镰刀,背着枝竹杠,杠上缠着绳索,几人相伴就这么进了山去。听邻居说这边割,那边也总不忘在山里寻寻看,有没有野果顺便带回去给孩子。那时的马州孩子哪来的零食。实在没有,你拿羊角回去,孩子们都会高高兴兴地接过去。
如今,回头想那些割蕨菜妇女中,自然也有我妈。他们面带着马州人特有的那种面容,沿山路下来,过了石榴河,我们在河边等着。菜是绿的,两捆菜里的几枝羊角就很显眼,入村口时,远远地,人也多,你一点,我一点的。后山是绿的,河水是绿的,羊角的红,洒在了一片绿色中……我再也难想象是何等美丽。
那天和妈妈谈天,说到农活,也就扯上的吃羊角的事儿。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别的?我对关于羊角的几个传说有些粗糙的记忆,就讲给了妈妈听,是不是?
第一个是说有个寡妇带着儿子过生活。她希望儿子将来出息,孩子却不听话,喜欢跑出去。一回,生很重的病,咳到咳出血,想喝水,家没水。她叫儿子去河里挑。儿子不去。寡妇说,哪怕舀一碗来也行。儿子还是不去,说石榴河出门就到了,你自个去,而后又跑去玩了。寡妇着急。急着、急着身上绽出了翅膀。等儿子回家,一看,也后了悔。谁料寡妇已叫着“迟了”飞了出去。寡妇在空中叫着掠过了河。她没喝水,一直吐血,后山的白花,就这么被染红了。传说里没说这寡妇后来的故事。我也仅知道白花从此成了红的,长得像羊角。
还有一个说什么,妈妈没跟我说,还说我记得没错。白花变成了红花,人变成了鸟……都会变。她嘴里不停地咕囔这些。
已很多年,没有见过野羊角了。这花儿,我总觉得和书本上的杜鹃不同,哪里不同也说不出。图谱上也有些细微的区别。更多的可能是内心永远的小秘密。像我们母子多年以后离开马州,没人知道我们那时的心情,这都是秘密。传说与秘密是故乡给我的。不论身在何方,比如我今天的窗外是望不到头的油菜田,花色黄橙,灿灿的顺着一个小坡拐了弯,到哪里去?我真不知道。只要放下笔,一闭眼,即刻他们就能红如血,要滴落似的。一滴就在往事里,慢慢泅开来。一滴滴在我的来世。我最惦念的,不过是野羊角引起的秘密,但谁不知道,往后的游历到了哪里,我干脆就把这个传说讲给的道理带上,到任何地方都有得体会。伸手翻翻身旁的日历,日子正对,老家后山上的野羊角,此时正红艳。
十、蒌蒿
马州很早时就有成片的沼泽。泥淖里窝着水,水久久不退,草长时节,落草不尽,浮出水的植物里,蒌蒿就是其一。最早知道这东西是因那诗:蒌蒿满地芦芽短。可想,满水面的蒌蒿,像面镜子,人间沧海映在那里波折弯绕。蒌蒿过去就是野菜一种,没人理的。我妈见了只说,它生得贱!
吃它是我小时的事儿。做法各地不同。我们采来凉拌、加入糖醋,沙锅里的蒌蒿,最近刚吃过,草味淡去不少,就小米粥,真是香。这香也不是闻得出来的,得搁舌尖流,就是那味:略苦。还有就是的别的,您看,我又说不出了,请相信我不藏着掖着,我是真说不出,很多事都这样,留一节烂在肚里挺好。至于,有名的“腊肉蒌蒿”是不是这味,更不好说,我是猜怕是肉油了菜。有朋友知道我爱这口,给我弥补了下。他会做,当年的好厨子。就让我上他家。先头是讲腊肉炒蒌蒿和蒌蒿炒腊肉的区别。有点意思,听他说:其实啊,在于蒌蒿与腊肉量!还有这么一说?有。
那天,他做的是蒌蒿炒腊肉。菜未起锅,香味一出来,引着了我记忆里的草色。上桌看,蒌蒿逼眼得青,肉呈金黄,相映起来一眼便足。这菜是?他问我时,我在想过去在文章读到的蒌蒿炒腊肉,连连“哦”几声。
书里的这菜成了种境界、吃得是文化。现在很多玩意儿都牵扯到文化。我吃不起。马州人没这境界。我吃是图舒坦。当然,我妈那辈人还是充饥为主,每次我弄这些旧物来吃,她都躲,悲伤的样子说:吃伤啦!
那次,集市见到有卖炒面的,她很诧异。这年头还有和你一样的?我没跟她说过我吃过炒面,开水冲,当粥,就得,也是拌蒌蒿。她说,炒面是熟的,五谷杂粮炒熟了打得面。以前,贴饼子都使它。到嘴里,卡嗓子的事儿,我领教过,以为油炒面的味,谁想结着疙瘩,像带着刺。她这一说,我呵呵笑了。集市上,我每次都买点蒌蒿,她后来惯了,也随着买,只是不吃。
我们这儿爱吃它的也不多,摊前都是固定的人。很多东西都这样,喜欢的不行,厌恶的一辈子也不来往。比如,臭豆腐,管你说什么,怎么都是一个臭,像屎。我不吃。蒌蒿是草,我却吃。好些东西,不好吃,我也吃。我说过,那是一种舒坦,境界也可以舒坦的。
蒌蒿讲究醇。家乡的东西静静的长在风中,田地越坍越少。我想过,故乡不复记忆,这里的草木却如酒。年份久了都是沉醉,记得我吗?我吃的蒌蒿会记得吗?有管蒌蒿叫芦蒿、藜,艾蒿的。此乃性喜温湿的东西,“生于阪隰,而以沼泽尤佳”在马州,你得沿石榴河下去往深里找。我小时常在那些泥淖里找,就像找着记忆。如今,有没有,就不清楚了。
我小时在石榴河去坝子的那段,见过野生的蒿。是绿叶配红蔓,挺好看的。芳香不是扑鼻那种,淡淡的。一晃眼儿就蔫了。大了,才知它生长期如此短暂,禁不起一个蓦然回首。怪不得我们这儿,三月藜,四月蒿,五月藜蒿当柴烧。有地方传得不一样:一月藜,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尽管,有差异,这种野物的时令性概括上都是精确的。
我平常翻书,书里有另一种蒌蒿,贵得很。春秋时的君子草、祭草,日常生活的地位可想而知。《诗经》:“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翘翘错薪,言其刈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这里的蒿、蒌,都指蒌蒿,与君子相匹。这是贵重的。蒌蒿和“蘩”联系起来的事儿是我一个朋友跟我说的。他在哪篇文里见的,当时说不准。只说是作祭祀神灵的祭品里有它。我这才联想到《诗经·采蘩》,一句“于以采蘩,于沼于淽。于以用之,公侯事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采蘩就是采蒌蒿?去哪儿采去?我问过买菜的老乡,人家生意人精得很,不说给咱。
条件好了。蒌蒿、马羚菜、蕨、人家菜,这些野菜也上了桌,别说自家。就是大饭店也不在话下。妈妈记忆里不值一文的草如今身价百倍。北京的一家饭店把蒌蒿改名为“洞庭人参草”,要价一百,食客还是去吃。这让我想到自己。为啥就非吃这?说我图健康,也对。蒌蒿是时髦,绿色食品嘛。要我说,主要归在股感觉,暂不管里面含了啥营养。是春的感觉,齿缝里嚼着春天,觉得自个比鸭子聪明。于是,背起诗:“竹外挑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时,电话铃响一听是那厨子的,叫我过去败火。我就知道是要吃蒌蒿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正是时候。去的路上一直在口里念着这诗。敲门传来一阵蒌蒿的香气,肉味不浓,是草药味。果然,它把我扯回了往事里。早几年,我吃蒌蒿是当药。《本草纲目》中称“采其根茎”的草败毒去火。我人爱上火,中医朋友给我开这味药,吃过一次熬得,很不是味。问问改凉拌可以吧?那人一笑,想是可以,我妈也这么认为就常给我买。每次都说贵的呢!以前,我们都吃腻了……我们都泡酒,夏天买不起蚊香,酒干草上熏蚊子。这年头,倒好。不仅我,听说南昌人对蒌蒿极其钟情。一年南下正值三月,鄱阳湖满蒌蒿。俚语说:“鄱阳湖的草,南昌人的宝”俚语想必不假。在那儿吃拌的蒌蒿,味儿里掺了南方的胭脂气,别一个味。在马州吃是没有的。
朋友做得了让我吃,我就跟他说这些琐屑。他说,一方水土一方菜,就像人长在哪里,必然要带着哪的气息,不信你闻闻!嗯?你是一股土匪味!马州过去出土匪。俩人对桌而笑。也是。人家江南水乡,八百里浪一个倾。横无际涯,蒌篙荡漾,凝滞碧空。长天共湖水一色。马州只一条水,没桅杆如林,在我这却也曾有过炊烟绕梁的幻觉。都是生活。鄱阳湖的草,马州的草……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似的。友人这次请吃的,就是腊肉炒蒌蒿。名字反过来是啥味?我吃吃看。肉多好。火气这样倒是败得差不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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