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苍老,但如暮色里的硬石

孙孟晋

    在现存的西方摇滚里,鲍勃·迪伦是我惟一的偶像。我亲临过保罗·麦卡特尼的现场,像是回放一部神话一样地回放着昨日的感动;我也亲临过“滚石”的现场,见到了米克·贾格尔出色又不可一世的征服力。作为上个世纪60年代西方盛世摇滚的三大代表之一,迪伦是我最想看一眼的传奇人物,他曾经被我们贴上了过多的文化标签,我只想看一眼这个活生生的人,也许是看得太晚了。

    当我在网上订购了价值人民币1000元的迪伦演唱会的票子,我就开始想象这场在爱尔兰的现场:迪伦还会显示他多变的诗情吗?他的激情一定留给了那些预言了,既然他在回忆录里否定了自己预言家的身份。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再会像一个征服者那样征服别人。如果他是一块石头的话,也是亲切的。

    跑到爱尔兰古老小城基尔肯尼(Kilkenny),才知道那是一个以迪伦为中心的音乐节,前面还有包括“烈焰红唇”在内的著名摇滚乐队或民谣艺人。爱尔兰是这样一个国家:人人都知道迪伦,但他们似乎更愿意生活在平凡的诗意中。直到站在都柏林的火车站,才感觉到音乐节的浪漫与激情,大大小小的爱尔兰歌迷排着长队,准备着坐上去基尔肯尼音乐节的专列。那一瞬间,我突然冒出一阵感激,觉得一辈子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为了绝对近距离的注视亲爱的迪伦,我在第一排的中心位置足足站了近10个小时。

    该轮到迪伦上台了,认识了半天以上的身边的一位老歌迷指着舞台,对我说:“你看,歌手话筒被移到了鼓手边上的位置!”不明白迪伦的经纪人为什么让迪伦那样远离我们?我右首的一个爱尔兰高中生在接下来的每一首歌的间隙,都要高喊一声:“请到前台来!”等到这个我在音乐里认识了二十年的伟大人物上台,我明白了这样安排的原因。他老得让人心里难受,干瘪而老迈。在他唱完第一首曲子之前,我按下了六张照片,我相信这是这场音乐会质量最高的六张了。等身边的歌迷都想记录的时候,从后台突然跑出一群保安,告诉我们禁止拍摄。我庆幸刚才高举相机的拍摄不是徒劳的,否则我的朋友们就不能分享他老人家的尊容了。

    我拼命地跳起来,但还是看不见他穿什么颜色的裤子,甚至连他演奏的键盘都无法看见。但这不到20米的距离,是那个晚上迪伦和全场几万名观众最近的距离。他穿着黑色的上装,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他让整个乐队的人都身穿黑色。乐队是两把吉他、一把贝司和一套鼓的阵容,技术水准相当高。而且在整整80分钟演出时间里,没有多余的停息,鲍勃·迪伦除了介绍了一遍乐队人员以外,也没有说过其他的话。他每唱完一首歌,都要往后退一两步,像是留给观众喝彩的时间。

    他一直侧着身,双手也几乎没有离开过键盘。偶尔拿出口琴吹上几句(不再套在脖子上),但明显气顶不上了。说实话,我的等候里的激动并没有爆炸,我没看到他年轻时候弹奏吉他的潇洒仪态,也没有看到他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口琴轰鸣,是著名的迪伦式布鲁斯名曲“瘦子的歌谣”的配器——离新港音乐节的风格很远。所以,那晚不是民谣摇滚或者民谣风格的,而是布鲁斯摇滚的版本。更像是老年摇滚的缩影:坚定而沉重,我能发现这个往昔斗士在衰老中依然保持着警惕和骄傲。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他的眼神里还有几份挑剔与绝情。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扫过来的眼神,他注意到一个疯狂又冷静的黄皮肤夹在一堆白人中间。那一瞬间,我也直勾勾地望着他,想抓住这个65岁的老人的真实思想。但他的眼神里有一把尖刀,绝对不是那种知天命的神态,他还是一个在与世界较劲的斗士。如果说迪伦昨天给予过我们非凡的力量,以至于我们相信生命除了感悟,还有永不言败的精神,那么今天的迪伦不再有气吞山河的气势,但他的内在力度依然保持着,他直接告诉我们只要他站在舞台上,他没有喘息的时间。

    那晚所有的曲目都是《重访61号公路》里“Tombstone Blues”的唱法,吐字急促,音乐密不透气,充满了蓝调的阴郁与摇滚的硬朗。听到了老年版的“Lay Lady Lay”和“Just Like a Woman”,还有那首键盘起音的孤独名曲“Ballad of a Thin Man”(一个瘦子的歌谣),在空旷的地方听到,忍不住想对歌词里的“琼先生”高声呼唤:我们透过迪伦先生的嗓音看见了你的身影。该感谢迪伦吗?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坚毅姿态——是站立着的,而没有躺着的感恩。

    某些人的感激只在回忆录的缝隙里,我们为什么不这样看迪伦呢?他只是一个歌者,甚至还不是一个诗人,在那晚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个人永远有他的主战场,即使这个战场最后留个他的只有一把椅子,他也要死死地坐在那里。我想那晚听到的“Masters of War”可能不是当年反战的号角,它更像是一份隐含着人性善恶的礼物,用一种凝聚着一生变迁的语气舒缓地吟唱。这是一个在高度上依然在和世界生气的歌者,请不要对他板得铁青的脸有多少遐想,他将带走他对这个世界的期望。

    当我意识到人哪怕只有一口气,也不能放弃他的追求时,我对着他狂喊了一声。非常清晰,他听到了中国乐迷在对他说“我爱你”。我俨然是把他的回忆录,他的歌唱抛向空中,却在人群中参透了人性的阴暗与光亮。

    天黑下来了,迪伦返场唱了他和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名曲——“Like a Rolling Stone”和“All alone the Watchtower”。

    迪伦在回忆录里说,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可能是全世界最傲慢的人。乔伊斯在他的短篇小说《死者》里这样写道:“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鲍勃·迪伦应该比我辈更了解爱尔兰,他在那里的舞台上是那样孤独。

    但那一刻,整个爱尔兰都在回荡着一种幸福,飘落在所有的在现场和不在现场的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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