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

孙甘露

黑  暗

    我现在独自坐在电影院内,等待黑暗来临。外面正下着雨。很适合我的心情。观众席渐渐消隐在银幕的白光之下。
    在广告的配乐中,影片开始前的一刻,我回到了安的居室,那架半新的钢琴旁。
    停止,音乐都停止。

回  乡

    为了参加安的祖父的葬礼,我得以重返我的故乡。一年之前,仿佛是为了摆脱我和谢淳的不幸婚姻,我去了北方。
    仅仅一年,当我再度从空中俯瞰上海,为它的似乎微微修改过的轮廓线生出一丝惊异时,我似乎是领略了我的婚姻悲剧的实质。
    这个词是谢淳爱用的。她从旧金山邮来的每一封信都重复这一话题。
    我对上海这座城市是冷漠的。但这是情人的冷漠。它包含了无数的触抚、思索和体会。
    飞机着陆时的压力使我觉得是在接近一个被我遗弃的人或者往事。它们互为形象,或者说,这是我的心愿。
    我坐在原处,等候最后一个离去。这样,可以和那位双目淡红的航空小姐道别。为了显得郑重其事,我得呆到最后。
    我把电话号码写在《闲情偶寄》的扉页上。原来我想用李渔的书来消磨旅途中的时光。看来得把旅途的外延稍加拓展。
    她朝我走了过来。你好!她说。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你需要帮助吗?后面一句是职业性的。但同样动人。
    作个纪念。我把李渔的薄薄的小册子放到她手上。谢谢!礼貌用语?
    我没有说再见,提起皮包就往舱门走去。她沉默着站在我的座位旁。
    但愿她的注目礼已经越过了职业的边界,成为登机时我们目光初次接触那瞬间的一个美好的脚注。
    她的年轻、美艳和疲倦令人触目惊心。她在机舱过道上侧身倾听旅客垂询的姿态,是我迷恋的起点。


肖  像

    安妮·费舍尔。她的形象取代了咏涵。叶咏涵,这是她的名字。
    我的情侣、伙伴。我可悲地忘却了她的面容,其余一切全都贮存在我的心中。
    她的狭长的居室,那架半新的立式钢琴上方悬挂的安妮·费舍尔的大幅黑白照片——她的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只漂亮的发髻,穿着白色无袖衬衫,安详地垂着眼帘。腕部松弛,如在水上。
    这是她在演奏肖邦《即兴幻想曲》中段时拍下的侧面像。成熟而温柔,为咏涵所珍爱。
    这两位女性在我的记忆中有近似的容貌。这部分出自咏涵对她的钢琴偶像的模仿。比如那个发髻。
    我嘲笑她,为之取名安咏涵。她倒也欣然接受。渐渐地,她的名字便简化成了安。
    我的回忆时常源于安妮·费舍尔的形象,源于她演奏的肖邦夜曲,源于生活中令人心烦意乱的阴雨日子。源于安的诗意,迫不急待的情欲,她所迷恋的乐谱,以及她盘腿坐在床单上的凄迷神情。
    安天生是个演奏家。她是个神思恍惚的人。

居  室

    我的状态还算不错。一个人住在安的祖父留下的房间里,冷清安逸,避开了家里那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女人。这种日子不会维持多久。
    虽说我喜欢清静,但我也离不开女人。各式各样的。她们重要,体态迥异,各居其位,泪腺发达,谎言连篇。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念头所制约。
    她们分布在我的四周,有一些关系遥远,但不乏亲密表情。我套用曹雪芹的著名小说为她们命名。这免去了我的苦思冥想,而且还能获取一份风雅。
    这德性由我从安的祖父处抄袭而来,如同我置身于他的宽敞明亮的房间,在带小圆拱的多格高窗前翻阅他的遗物。
    那些书籍,纸张脆黄,霉味四散,眉批和夹注随处可见。很多废话私秘得无从猜测,引得我隐隐有些恐惧。众多无法复制的场面和思绪在书页间游弋。
    合上书本,却是一阵灰尘,一幅风去无痕的伤感画面。
    要说风流,我以为这是专为安的祖父设置的词。听着舒坦,与他的音容笑貌暗迎明合,丝毫没有生拉硬扯之感。
    在旧上海,这类角色有得是,许多由英文而来的称谓罩在他们头上。他们由笔挺的裤线、尖头皮鞋和纹丝不乱的头发构成。普通市民对他们怀有复杂的感情。
    当我这么胡思乱想之际,一阵叮叮咚咚的乐曲声由窗外悠然而来。
    按照惯例,我会对音乐假冒内行地乱发一通议论和联想。从辞典里摘取一束名词,撒在字里行间,使文章看上去像一份繁琐不已的勘误表。
    必须说明,我正在埋头撰写一篇悼词。这是我独处一室的缘由。我的任务十分艰巨。我必须梳理安的祖父纷乱的身世,回避某些关键的事实,为他歌功颂德。这么虚假地寻章摘句还要保持所谓文采,想来御用文人不是一桩轻松的买卖。
    我对安的祖父,诸多不恭早已是众所周知。那群女人之所以命我撰写痛悼之辞,实在是存心要将我折磨一番。
    她们早先簇拥在安的家周围,模仿众星拱月的样子,亲呢与摇尾乞怜兼而有之。我历来痛恨此类谄媚之态。我之所以接受她们的委任,确实是因为安的缘故。
    再见!悼词。再见!安的祖父。
    我不是为你而来。
 

茶  具

    因为在灯下书写,那十五瓦的白炽灯常会将我的思绪引向语词之外的某一点。一种情景、一种不为人知的丽莲·海尔曼式的甜甜的伤感——那是电闪雷鸣之后的休眠。
    我时常注视着安的面影。在回忆中,无数次将目光移向房间上方的灯罩。
    在夏末,那里密集着微小的幼虫,在炎热中呵着气,没有什么人能够看见。晚风透过阳台那敞开的门隐隐而来。凉意就在我们的膝间盘绕。
    这样的时刻通常没有音乐。
    立式钢琴的琴盖打开着。安的裙摆在身侧垂下。远处木器厂传来阵阵嗡嗡声。
    在这样的时刻,安根本无心触摸琴键。
    我们眼中唯有倦意。一种深不可测的虚无感受,不为时代所左右,仿佛要消失于细枝末节之中,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全无踪迹。
    至于时间,那更是无从纳入。从那时起就已退出历史,隐身于日常生活之中。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
    这与安的家庭,她的居室的颓败的气息不无关系。除了琴声,她的兄弟姑嫂都是轻声交谈、缓步行走,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东西。
    在大部分时间里,你都能听见水壶中咝咝的水声。不停地煮水是安的家庭的一大景观。终日里,屋内尽是瓷器的轻微碰撞声。茶香萦绕。
    要是遇到雨天,那更是饮茶的日子。窗外的雨水助长了她们的茶兴。
    这份嗜好是我所迷惑的。
    让我再度重返那个夏末,那种由欲望与暮色交织的傍晚。天边尚有一道光亮。
    深蓝色的唐山茶具就在我们脚旁的地板上。杯子和碟子。我和安各一份。在静谧中相互对望。杯子边缘的吮吸间或打断我们的思绪,或者说使我们无所思虑有所间隔。
   
    我所失去的时代、四季、书籍和不知其名的浆果,关于飞行的幻想,恶作剧,甜蜜的睡眠,还有安。
    这一切都由上述场景所凝聚,所孕育,所揭示。我所有的书写都由它唤起、喻示和衬托。它逐渐向某个黑暗的深处陷落,捎走了我的乐感、音调、笔触和幻想。它不奢望与世事并存,它的象征物是茶和钢琴。诉诸我的味蕾和耳膜。
    这些东西都是必将消散之物,它以变化而寄存在我的心中,一如我们的肉体所要经历的变化。
    这些精致而易碎的东西!
 

言  词

    有一个时期,我们经常谈论死后的情形。在种种设想之中,最有说服力的那个彼岸,恰与人世相差无几。
    它的图形部分来源于上海的街景,安的居室,她祖父的书房,我的弃儿式的幻想,以及我的复杂的试图校正世界的稚气的渴望——它源自我的识字不多的祖母,一个新教徒,虔诚地在家中祈祷,在众人面前散布福音,论证耶稣的可能性。使我误读为世界具有某种光荣的归宿。
   
    这不像是故事、小说。如果它有朝一日能成为一本书的某几页,我会感到无比欣慰。这也符合安的愿望。
    仿佛是乐谱中散落的数页。安并不急于使之返回原处。它被夹在某本杂志中间,一如插页。当她自己某日偶然读之,会发现原本在上下文中被忽略的寓意。
    这种奇怪的读谱方法,我是闻所未闻。
    如今,我将它看作是我的世界观的一份素描。它从某处轶失,飘落,嵌入另一处敞开却又被遮蔽的场所。
    它从来不被理解为号角,而是一只遥远的海螺(这种词性的异植已使我厌烦)。并且,它不在餐桌上。
    每夜,我都看到语词在展开、铺排,在声音的伴奏下,将无数的细节和寓意累积。它的曲折和醉人之处,不在一帧乡村风景之下。
 

电  影

    安是这样的女性,你愿意甘冒某种风险,怀着优伤在书中描绘她、追忆她。她的热情和顽皮犹如舌尖吐出的清晰的音节在空气中很快消逝。她从她所处的那个年代中隐去。仿佛从我的个人影片中淡出。
    一个段落结束了。方法是古典的。并不炫耀,不为人知,迷人而又伤感。那种飘渺感就像隔着国界或者在时间上有半个世纪之遥。
    她的肌肤散发着蜂蜜般的香甜和甘醇。(这个比喻适用于一切处子之爱)。
    我们在电影院的黑暗中度过了许多时光。在前排中央,或者楼上梯形观众席的边缘。如今,我已很难找到合适的措辞来加以形容。
    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市内寻找钟爱的影片。安的长发和她的红色羊毛围巾在细雨中飘拂。
    我想,我是把这一切当成了一部影片了。然后是黑暗,这是无疑的。一个故事和一部影片都一样。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都是一片黑暗。而在这个黑暗的中心,就是我们携手注视银幕上那个经过无数次剪辑的世界。
    它包含了欢娱、痛苦和无可名状的色欲冲动。
    在银幕的光线反射下,安的表情是专注而圣洁的,她的侧影表示着一份惊讶。多少喻示着生活的黯淡,唯有写作和编辑才能加以照亮。
    我的努力仿佛正是为此而来的。虽然它也无法逃脱黑暗的结局。
    这个段落是隐喻式的。一堆谨慎而怯懦的能指,涉及基本和反面的能量,因此而缺乏光泽和创意。但是它的曲折是无可奈何的。
 

教  师

    安的授课教师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看上去神志十分正常。他的手势、节奏甚至言辞精确至致。对肖邦作品了如指掌,是一个从不出错的乏味的人。
    他的脸上含有一种无赖的表情,正配他的花呢西服。他的领带皱巴巴的,宛如一个破项圈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以此使他的形象显得稍微丰富一些。
    他的名字叫沙梵。而安和我在背后管他叫大流氓。他对安的影响是无所不在的。他对肖邦的感情,他的呆板以及他的滔滔不绝的废话总是令人昏昏欲睡。
    安的哥哥付给他酬金。这是他对安的热情的源泉。
    安的另一名钢琴教师是一个大胖子女人。修,沙梵的妻子。手掌肉乎乎的。但是非常有力。演奏起来充满了柔情,细微之处令人诧异。与她的形象相去甚远。这是个和蔼的人,上了年岁,行动不便。可以用心灵手巧来形容。
    每奏完一曲,哪怕是最最柔情的慢板,她都是气喘吁吁的。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
    她从琴凳上站起身来,就像移动一架钢琴那样困难。
    修看上去像是一位歌剧中的厨娘,肥硕而强壮。实际上她的心脏有些问题。这是由钢琴家半途而废地转成钢琴教师原因之一。
    我清晰地记得,一次她推门进入房间,不为我和安的惊慌失措所动。她的嘴角向两边收紧。这是她在琴键上作赋格练习时惯有的表情。每当两种东西交织在一起时,她就显得有些紧张。
    安失声笑了出来。部分是借以掩饰我们的困窘。
    “你们在干什么?”修朗声喝问。
    “我们无法向你描述。”安说。
    犹如经历了一处自由休止。片刻,修退出了房间。
    在接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内,修不再出现。安的课程完全由沙梵一人承当。
    间或修会给安邮来一封信。使用一种简单却又羞涩的行文,含蓄地表达她受到的惊扰。她认为,这虽是一件乐事,但是不宜观赏。
    修。一位爱情卫士;她丈夫最坚贞的妻子;肖邦爱好者和阐释者;孤儿;乐观的大胖子;最深情的女性;卓越的钢琴教师。如今,越来越胖了。这个世界上任何灾难都无法削弱她的体重。修从不为自己的体态操心。确实,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她是轻盈而温柔的。
    她已经成为这座城市某个区域里的标志,街景的一部分。
 

迷  失

    我与修之间唯一一次深入的谈话是在安去世以后。
    我去安的房间取回一些我的物品。
    电话是安的哥哥打给我的。但等我的却是修。她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裙。在我看来毫无必要。
    开始的时候,我们相对无言。我便起身去整理我的书籍,它们混在安的乐谱中间。
    沉默是谈话的序曲,但它被反复演奏。谈话自始至终就是这样进行的。这一点使我和修都感到无可奈何。
    修时常将目光投向窗外,然后开始她的独白。当她停止时,便将目光投向我。
    安活着的时候,我从未碰过她的乐谱,在我本人,这也是找不到答案的。
    我并不需要掩饰什么,因为我无所思虑。
    要说我对修说的一切充耳不闻,那也是言过其实。但我无法将修的片言只语连缀起来。她的声音对我是一种安抚,令我心中一片空白。
   
    有时候,我迷失于遐想。从它的皱折和缝隙中无可奈何地溢出。我脱离了我的计划,一味地沉浸在对我所要虚构的往事的追索之中。而那两个本体(多么奇怪的词),却迟迟没有出现。譬如安和我,我们之间的真实事件,很少有机会和盘托出。并非出于回避的意愿,而是一种要求肃静的声音在鸣响。
    回忆向我们索要纯度,也就是真实事物的过滤物。我们的陈述无可避免地将所述之物镇定。忏悔录、回忆录、通史和断代史。我当然地把这些探查人心的文本视作无所不在的,一次次重复编码。所谓锁上加锁。也就是循环、缠绕、无始无终的意思。
    没有故事。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我宁愿人们认为这些都是不真实的。像这一类事情,无论从谁的口中说出,都会带有谵妄的色彩。
    我想,有一天也许一个陌生人会向我讲述这一切。好像一部新摄制的影片,由一群完全不同的人来解释这个故事。以他们的感官注释我们的肉体、爱情、灵魂、软弱、青春、晕眩、存在和遗忘。
    这中间到底会有多少真实性呢?
 

城  市

    在我的童年。在比我意识到的童年更早一些的无所忧虑的时期,这座城市要更小一些。它的模糊不清的边界存在于我偶然接触到的街道的不可企及的另一端。
    天空灰蒙蒙的。人群与电车相错而处,许多如今已被砍伐的行道树尚处在稚嫩时期。自行车远没有今天这么浩荡。在某些僻静的街道,你可以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缓慢速度在马路中间行走,而零星的车辆几乎是温顺地在路边绕过你。
    那是一个可以在纸窗前,沐浴着阳光,喝茶闲聊的时代,是一个可以在窄弄里静候玩伴的时代。如今许多游戏已经消失,因为那种空间和心境已不复存在。
    除了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物,我记忆中的那个较小的上海仅存于我的意识——较为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它鲜明但光泽渐褪,平凡但更为隐秘。犹如一个无声的旋涡,将所有的生命拧紧于一种鲜为人知的情景中。它一部分建立于我的年幼无知,另一部分建立于我的冲动式的想象。
    我告诉过安,即使在我的充满阴影的睡眠中,我已经在为这座迷人的城市绘像。我别无选择。我迷恋它的外观,它的温润潮湿的梅雨季节,它的隐约颓败的气息,它的混杂的人群和语音,以及那些妩媚的女性。
    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刻离它而去,但它确实使我魂牵梦绕。
    它是我的村舍、四季、田野和情人。虽然它常常令我无言以对。
    只是安使我遗忘了一切,逃离了虚幻的尘埃进入另一个更为虚幻也更为致命的温柔之乡。
    我成长着。在安的陪伴下,注视着时间怎样修改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我学会了沉思、温柔、欣赏异性,沉醉于一些琐事,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自己,领略了一点悔恨和气馁。由一个把梦幻看作是现实生活的人变成了一个把现实生活看作是梦幻的人。这中间的微妙差异,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
    也正是在这时,一对玩偶式的人物一一修和沙梵进入了我的视野。他俩竞赛似地指导安的练习,像一对魔鬼在敲击钢琴。(当然是错开的。)这是一对多么惹人喜爱的魔鬼呀。他俩的形象仿佛一组逆行的和弦衬托出安的忧郁脆弱的旋律。又像作弱音处理的小号,遥远地哀鸣。为安的隐忍的形象提供伴奏式的叹息。
    亡灵。安的和沙梵的,在上海随风飘荡,无处可寻,只是在合适的时辰向我显现,宛如安的祖父的新亡灵。他们世俗形象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关注的是他们私秘的历史,它历来被认为是次要的。
 

遗  嘱

    风在水上。这是安的祖父的临终遗言。他在弥留之际,口齿含混地念叨不已。令所有在场的人困惑不已。
    那是我极为悲痛的时刻,但我依然为这四个字所触动。它大致勾划了一位一九二二年出生,一九九二年辞世的老人的曲折黯淡的作家生涯。他在恶浊的苏州河畔散步的幽怨身影;他的情史以及他的两位先他辞世而去的情人;他的二部未经出版的书稿(不会有人再来出版它们了);他的早年由开明书店印刷的唯一的一部作品集,由文言而向白话文勇敢而艰难的转折;他的屈辱的政治经历;他的最隐秘岁月中的幻想;他的慈爱和衰老;全都令我心碎。
    他引导我阅读、入眠、遐想、执着地解析内心生活。他的纤细幽然的嗓音与他的失望、忧愁和他送我的派克钢笔、缎面电子管收音机,都使我在无数个晨曦微露和暮色四合之时对空虚而丰盈的宇宙深怀悲戚。
    这种情感如今已难以寻觅。我的一部分生命已随着安和她的祖父改变了存在的形式。
    幻灭。这是巴尔扎克爱用的词。让我在批评的钢尺上试试它的黄金一般的光芒吧。
 

写  作

    一些词,一部小说,一部正在撰写的故事集。时间或者时代,近处或远处的人群,概念和学派,转瞬即逝和永恒的母题。荒谬的议论。言论、语音、声音、措辞、修辞。革命和废墟,历史与对历史的模写,位移,滑稽模仿,反讽,佯装无知。由性而衍生的种种故事和理论,由对真实的回避而派生的对真实的呼吁,这一呼吁一再遮蔽了对真实的回避。
    乡村和自然成了风景和优美行文的居所,而城市则成了一个突发事件的堆积场所,对金钱的无度的渴望和从未有的对生存的极度厌倦同时到来。
    有些时候,写作将我引入了忧郁之中,安和修的形象因我的追忆而变得愈加面目不清。这种情绪左右着我,使我对写作深感疑虑。令我对人物的关注逐渐偏向她们周围的环境。
    房屋、树木、小巷、街道以及季节所带来的风霜雨雪,阳光所带来的明暗变化。最终迷失在这样的情景中,无所思虑、无所适从。
    对过去的追忆和对未来的期待全部停止。此刻便是永恒。变化使我迷惘。这两位女性,性情各异,年岁相距甚远,而在我的心目中宛如一双姊妹,彼此衬托,相互映照。修的身体使她显得不堪重负,但她却从容地活着。而安,外表娴静,平淡,爱开玩笑,对身外之物毫不在乎。对人是那么亲呢,对身体的触摸充满了迷恋,但是她却撒手人寰,不辞而别。
    时至今日,也许可以将安的自杀看作是某种不可治愈的精神疾患。但这种种学说解释与安又有何益?她是一个女人,性别当然是她最为显著的天然标志。她要在钢琴上做无穷无尽的练习。她眷恋她教师中的一位,欣赏她,期待她,逐渐的,性欲减退,神色疲倦,寡言少语,最后她停止练习。
    安是过量服药自尽的。没有留下一个字。她的厌世之情对我影响至深。
    她被抬出房间前的形状我不忍描述。她的气息、容貌、嗓音乃至琴声一瞬之间全无踪迹。
    这样的记述是否有什么暗示之意,指向修?这起不了什么作用,沙梵早已病逝,生活中常见的。他的死似乎是对安的一种响应和回报。不知是否也可以将他们视为一种赋格,再加上安的祖父。这是一支我编排的死亡三重奏。其中没有多少内在的联系。(我宁愿这样看。)它很像是一支曲子,在我看来它确实像。
    我曾经该图把安与修,还有沙梵写进一个故事集中。拉长他们的生命,让他们的嘴里吐出一些所谓隐含深刻意义的词句。总之,令他们的生活符合小说的法则(我本人从来就没弄懂那是些什么东西)。遗憾的是,我做不到这一点。每当我提起笔似乎就是为了要冒犯那些有形无形的守则似的。也许,我今天所做的,就是尽量歪曲与安、修、沙梵相处的岁月,使之更符合我的心愿。阅读中的许多东西据此延伸。而有些叙述是故意为之,令我们清醒地看待诸片刻之间微妙差异。犹如在我和安之间、修和沙梵之间存在的某种对应关系,或者在我和沙梵之间、安和修之间的某种映衬,或者我和修之间存在的不太严格的未亡人身份的相互影响——我把我们彼此的身份视作是一种天然的契约。它不似婚姻的承诺。而是那种不事声张的、内在的、不易更改的亲密关系。它由诸多微小的事物所构成,它的含义是难以传递的。它由我们无尽的接触呈现出来,它是那么持久,令我在迷惘之中感到一丝惊讶。它比肉体之爱的感受更为绵长,它在意义的水平面下浮游。向我的生命溢出,为我的生命定义,我似乎是为它而生存着。倾向于自始至终的完整,不为我的经历所制约。恰似容器中的水,被注入,被容纳,最终被倾倒。
 

梦  境

    “我做了个梦。”安说,“修越来越胖了,无法出门。”
    每当我的回忆之钟敲响时,首先浮现的场景,通常是安在详梦。安在一个有关修的不断膨胀的身体的恶梦中逃逸而出。
    修的形象具有某种压迫感,不是由上而下,而是那种涌向四面八方的挤压。
    这个形象是不容忽视的,它向安传达出些许暗示,使安在若干时辰,恐惧于修的到来。但这并不是喻指她们之间的关系。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沙梵。
   
    安去世以后,我曾产生过妄念。先是在浅梦中抄写乐谱,疯狂地抄写。一种不可理喻的工作。我隐约觉得在乐谱的尽头,有一个可以掀开的盖子,供我进入一个秘密的场所。
    每次醒来都是精疲力竭,像被厚厚的乐谱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知道这些症状很快就会消失。我给自己计划的方案就是起床后抄写一份真实的乐谱。
    后来,我梦见安在演奏。无声的,仿佛被擦去了声带。
 

车  站

    我的话语、幻想、对外在生活的观察和内在的经验,都曾一一向安陈述。通过汉语(它既是舟楫又是家园),并且也使得若干词语在我的笔下萌芽、苏醒和呼吸。我的作品的所有印证都沐浴着安的光芒(目睹它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有多少黯淡的时光笼罩着它。它的微弱之处由我的生命和安的生命所映照。同时,承受着域外之风的吹拂。
    这种象征性的描绘,既是我的方式的一个缩写,也可以看作是我对汉语的一丝体会。一般而言,我从左至右横书这些文字。它多少意味着一种飘移、流浪、寻觅、思索和感恩。我是真诚地看待这一切。并不期许以此获取幻想以外的任何东西——除了它能向我允诺更多幻想的欢乐。
    如果,我把我的生活理解为一个更悠久也更广阔的时空中的一个片断,它的每一瞬间都是宇宙中一个个小小的车站平台。在这个背景前,我倾向于把我的作品视作列车过后空寂月台上迟到的旅人。那迷惘的形象更为符合我的心愿。
 

练  习

    每当下午,安停止她的练习时,我们坐在屋内闲聊。
    在我的过往生活中,这个场景相当典型。我们通常谈得不多。更多的时间我们坐在那里,并不因为中断了谈话而受到困扰。确实是无思无虑。我曾反复提示这一点。当我不经意间回忆起它,令我觉得充盈、丰沛、亲切和平和。
    在我的生活中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不是回避,确实是空虚。没有什么,从来没有,将来也没有,有过的也不曾有。也许这就是幸福,就是无,就是不曾披露,就是遗忘。
    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家人都不存在,我从未将他们与之联系在一起。他们属于另一种生活。一种将我孕育,也将我遗弃的生活。我们彼此并存,略微错开。曾经在一起,但已有一种分离感。
    安和我,都曾经试图与家人完全融合,正是这一想法令我们与家人疏远,在我们内心的含义里,疏远这个词使我们远离了习俗。
    安的祖父使这一局面得以巩固和强化。他从不向我们披露他的隐忍、痛苦,而这些是我们误解的起点。
    最初,安曾让我去见她的祖父。我们彼此都没留下什么印象。他几乎完全不记得我。而我几乎是因为安时常提起,才在脑海里保存了一个模糊的影像。我不记得那次安的祖父说过些什么,安也不记得。
   
    我不想说忠诚这个词。无论对安,还是别的什么人。不过这也不是刻意为之。不像人们说的是什么反面的力量,黑暗,还有诸如此类的词句。
    那些人、处境、时日,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有令人动心之处。仿佛我是心仪已久。她们在我,本身就是两面的生话,是凄楚的风景。这中间,欲念的形迹是清晰的。安的容貌、嗓音、举止甚至她的练习,时常令我无所适从。她的无辜神情确实使我无言以对。
    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提出来的人。我不想用她们来相互比较。她们是相同的,但你无法从她们身上发现类似之处。她们属于另外的故事。与安相比,她们是另外一种人,她们不会像安那样死于自尽。
 

椅  子

    修的悲伤也是我的悲伤,这份感情没有丝毫的虚饰和膨胀之处。修的乐观和幽默不为我所具有。我敬佩她,这种感情遮蔽了对她的身世的凄楚之处的体会。这一点,总是由修走进安的居室,才由她的善良的面影和迟缓的步态呈现出来。
    我是晚熟的,在私秘的感情及对世事的一切方面,我几乎是怀着虔诚的忏悔之情承认我的呆滞、迟钝和麻木。我几乎从未能及时体认那些深情的心灵。
    我何以从未觉察修对沙梵的倾慕、赏识和迷恋。沙梵那瘦弱的形象、过分细长的十指曾经一直是修的目光的汇聚之处。虽然他们是一对夫妇。
    窗外依然是那典型的阴晦无色的天气,梧桐树暴露着修枝后的光秃枝桠。此时的景象和心境是我所熟悉的,它伴随着隐隐的愉快,一丝迷惘以及一种诗意的厌世之情。
    唯独没有了音乐。安的钢琴己被移走,想必这屋子要挪作他用。这使我的回忆像是对一段早已在岁月中隐去的旋律的追索。
    窗前那把背部开裂的桃木椅子,它总是落满了灰尘,因而几乎从未有人去坐它。墙角地板上那堆杂乱的乐谱,我从未想要发现其中的秘密。一次,安甚至从中翻出几张十元的纸币,它成了我们的一顿丰盛的晚餐。那个年代!
    安妮·费舍尔的肖像还在,它令人惊异地丝毫没有破损。但是作为印刷品它已经蒙上了与墙壁一样的颓败色泽。
    修在这位女钢琴家的肖像前伫立着,眼波中流溢着泪光。
    “你还记得吗?”她的脸微微侧向我,鼻翼上有一片我所熟悉的上海阴天所特有明亮光线。
    我想我记得。无论此刻修的心中萦绕着怎样的旋律,我都能感受到她触键时的细微变化。从震奏到康蒂连那。所有的和声,所有的休止。
    这是我能体会音乐的唯一时刻。
    安曾经为我演奏过所有乐曲包括哈农,此刻都由修那垂询的眼神变成了话语。
    修走到窗前轻拂椅背上的灰尘。这把优雅的椅子突然可笑地散了架,瘫落到地板上。
    修微笑着对我说:“你不知道,沙梵有一次曾打算坐这把椅子。当时我就怀疑是你和安的一个阴谋。”见我摇头,修摆动了一下她那有力的双臂,表示她也并不相信当初的这一疑问。
    安死后,我就再也没有与什么人有过阴谋。在我和谢淳中间也没有。这也是我怀念安的因素之一。
    安的哥哥下楼来招呼我们喝茶。他粗壮的形象完全类似于一名干重体力活的工人,但他仍然保留着若干布尔乔亚的精致习惯。
    虽然茶具是旧的那套,而它的洁净和褪色的金边散发出某种呼唤。还是安喜爱的茉莉花茶,加上几瓣诱人的菊花。
    安的哥哥为我们沏茶,他的妻子在临窗的大床上侧倚着冲我们微笑。她的偏瘫看来是无法治愈了。
 

书  籍

    平心而论,这些古籍是我梦寐以求的。即使用来装点书架也是一流的。这份馈赠是安的祖父生前就定下的,我照单全收就是了。这些书用里外两层报纸包着,扎着蜡线。我考虑就这么原封不动地给谢淳,这个即将成为我的前妻的女人,不读书,但是喜欢附庸风雅。
    我想到送给另一位女性的书,在一架飞机的机舱里。用李笠翁的书送人真是恰如其分,他的戏曲、淫辞、闲书刚好囊括了我们时代的风尚。
 

散  场

    烟消云散。用这四个词取代风在水上,更朴素些。影片结束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影院的侧门打开了,你可以感到影院内的浊气在往外冲击。
    雨已经停了,再说我也没带伞。巧了。这正是进入黑暗之中的唯一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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