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 场》
孙甘露
她来过这地方，两年或者三年前。
一个暖春之夜。她到的早，和其他几个早到的人一样无聊地喝水吃点心。室内布置怪异，光线不只是昏暗，简直是黑暗。混凝土墙体裸露在外，鼻子里满是粉尘味，很快嘴里和头发上也觉得不舒服。然后，她就看见他向她这边走过来，站在圆桌的另一侧，掏出电话来摆弄了一通。她以为他会和自己说话，她觉得自己那天晚上真是漂亮。但是他走开了，从侍者托着的盘子里取了一杯酒，走到窗边，看着对岸那些乱眨巴眼的广告，叹着气。
在一阵汽笛声中，他又转了回来，直直向她走来。这时她的女伴已经增加到三个，围着圆桌雌头怪脑一通乱笑。
整个晚上她看见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但是她已经找不出时间让自己单独站一会儿了。
现在她就站在他画的作品前，离原来放圆桌的地方不远。这儿变化很大，已经从头到脚都叫大理石包了起来，空气中带点甜味——一种介于香水和除臭剂之间的味道。
他画的这是什么？什么意思？她把自己那点关于现代艺术的零碎知识在脑子里过了一边。心想，他也许属于装神弄鬼的那一类。这会儿，展厅里空荡荡的，她就这么直冲着他的画站着。这画价钱不便宜。他在那画上画了一张圆桌和一个有三只眼睛的女人。
她接电话的时候，态度生硬，当她意识到那个声音是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起她那刻薄的腔调。
抱歉。她对电话说：我在公司的线上，都是难缠的客人。
不用解释。他在电话那头嘿嘿着说：我失踪了这么久又跳出来，你还记得我就不错了。
她知道他又想干吗，她对自己说，整理一下你的思绪，保持风度。我在加班。她说。
无论做什么你都喜欢加班。他随口这么一说，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她捂着电话，自己立刻哭了一小会儿。然后拉开抽屉，取出补妆用的小圆镜审视了一下自己。还不错，保养的很好。用的都是好东西， 穿了新衬衣，外套让保姆熨的也不错。尤其是这双鞋，唉，多漂亮的鞋呀，虽然有点挤脚。而裤子的剪裁最好，她都不好意思向人形容这条裤子。哦，裁缝……
她感到有点热。加湿器还在一个劲儿的咕嘟，沙发、转椅、地毯、窗帘都在原处，那些亮闪闪的电器都设置在待机状态，办公桌上是干净的，其他人下班都走了好一会了，所以这个由工厂仓库变成画廊，变成健身中心，变成商务中心的大房子，现在显得有点空旷……
她重新把电话举到耳旁，他果然还在。
来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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