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地》
孙甘露
屋里很暖和，他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月光。东厢房里的灯光还亮着，那位不知疲倦的读者，从下午到现在似乎没动过地方。她的金发依稀可见，她在读什么？
冬夜，没有风。地上的冻土非常坚硬，就像飞机降落时看见的一样硬。正房里有音乐传来，是笛子和琵琶。一墙之隔是那破败的皇家园林。这旧时皇亲国戚的院落，此刻十分安静。
他穿上外套，带上烟，去正房里聊天。
“浴室里的暖气片是新换的。”他正在电脑上打印帐单。一边招呼他，一边皱着眉头。“我戒烟了，戒了好几次。”他的汉语纯正，随意戏仿本地的庸俗玩笑。他下午买的那条万宝路拉在汽车后座上，所以抽他的烟。
唱片录有二十分钟琵琶，二十分钟笛子，二十分钟二胡。循环播放。焦急、散淡和低回。
“明天一早俄语教师要来，一个小时，每天我只有这点时间。”他说。
“不是听说你要去印度吗？”他问。
“那时候也有说是巴基斯坦。我喜欢这类国家。”他解释道。
他起身去给他砌茶，他们继续吸烟，说了些闲话，呆坐着，也没有听音乐。
回到屋里，他继续写次日的发言。“……乡土和孤异是通往普遍世界的唯一道路……”
这院门正对着一个小花园，树丛中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下棋者的身影，街上人来车往。他和士兵说明来意，便进了院子。
客人大都已经到了，正在客厅里闲聊。他看见那对老人安静的坐在一起。主人为他介绍，译员在一旁谦逊的站着。
这位大师，比照片上更优雅。面容、衬衣、袖扣、鞋子，一尘不染。谈话声音柔和、坚定。那复杂的文体正是来源于这个头脑，和他妻子温柔的注视。他很有魅力，你会想要读他的书。
他对翻译说他的旅行观感，他的妻子也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有些有趣，有些不那么有趣。
餐桌布置好了，主人招呼大家入坐。
菜不错，酒更好。有人只是喝水，而他吃得很干净。大师精神饱满，胃口也很好，运用刀叉寂然无声。
他们认为中国姑娘如何热情，在街头如何开放。顺便比较了日本、印度等几个亚洲国家。还有中文有多难，法文有多优雅，俄国有多冷，朝鲜有多闷……
道别时，他们再次握手。
非常礼貌，就像他须发间散发着的隐隐的香气。
他们坐在街角的落地窗前休息。她明天就回蒙特利尔，行李都已经收拾好，所以现在可以只管喝茶，看天渐渐暗下来。
“我会尽快把文件准备好寄给你。”她说。
“非常感谢！”他说。
“这下我可以放松了。”她说。
“这工作很辛苦。”他说。
“人人都很辛苦。”她示意指的是窗外的行人。
“你从他们的衣着可以知道他们的来历吗？。”她问。
他观察了一会儿：“可以。”
他分析了十个路人，有一个不太确定。他觉得人们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身上。他又分析了十个人，还是有一个不确定。
“你来试一下？”他问。
“这我得到蒙特利尔找一家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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