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群像》(节选)

孙甘露

    早上,他们来到了大镇。他问路来到那大寺庙,然后留在那里,绕着寺庙挪动以躲避太阳。
                                              V·S·奈保尔《半生》



    我的课程差不多结束了,毕业论文是关于亨利•米肖的。我对此不是完全没有兴趣--那些仿佛遁世似的片段,还有西•康诺利称之为“恶狠狠的情感的闪现”,这点与你相似。 但题目是菲利普定的,在巴黎他陪我睡觉,所以题目由他来选。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
   
    纽约怎么样?住了十年,你也该腻了吧?你有多久没回上海了?算了。反正你也没什么兴趣。我原来住的地方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万一你哪天回去,别白跑一趟,又发一通还乡感慨,而且是拉什迪式的。印度是你这种人短暂的时髦,就因为你写不出印度裔作家所写的英文。这是我最烦你的地方。永远长不大似的。满脑子微粒状的西方意象,什么虫子啊、邮票般的家乡啊。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侯,就是这么叫你害的。当然,受害者不只我一个。今年冬天,我们在上海一起控诉了你一次。你很得意吧?
   
    告诉你关于我母亲婚礼的事。在巴黎她就这么搞过一次,比我自己的婚礼还累。我得跟每个人说:“感谢你来参加我母亲的婚礼。” 为了表达我对她的怨恨,我把自己打扮得妖形怪状。你知道这很容易,恶心人是我的拿手好戏,况且如今上海的小姐也不是很难模仿。我看得出人人都很怜惜我,她们说我看上去又憔悴,又风骚。你知道说这话的是谁吗?
   
    我母亲在她住的酒店里定了二十桌酒席,是她和我父亲结婚时的十倍,所不同的是,三十多年前来的都是亲戚,而这次,除了我父亲和我,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很像是一次关于时装方面的新闻发布会。一个快六十的人,在席间居然换了三次礼服,完全置她的哮喘病于不故。她说眼下在上海不这么搞会遭人嗤笑。
   
    但是,在婚礼上她是幸福的。我看见她眼里含着泪水,从头至尾泪盈盈的,像个少女。虽然她已不是第一次出嫁了。
   
    当然,来贺喜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某人的前妻,就是某人的前夫。如今,这世界上大概只有这两种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来喝喜酒的人中间还有胡心一,和我分手之后,被人造谣说改变了性取向。穿着打扮倒还严谨,没有传达出他的新爱好。他现在是我父亲的挚友,在喜宴上挨着我父亲坐。
   
    为了考证他是不是双性恋,回巴黎之前,我还去过他现在的住处。他的新居在一条新开的路上,路牌还在地上躺着呢。行道树是从别处移来的,光秃秃的,很有志气的样子。那一大片楼房,叫法国风情还是地中海风情。差不多是军营和工人新村的变体,东一撮西一撮无法涉足的草地,威严的罗马立柱上依然满是治疗性病的广告。胡心一告诉我,地产商对这个楼盘的解释是,后现代主义风格。
   
    他的房间香喷喷的,如果没有女人一起住,那就是他的确转变了。所有时髦的东西,他都有这么一两件。我用了他的洗手间。他过来帮我开灯。他是个君子,这点没变。抽水马桶盖子还是盖着的,白色的浴巾,牙线,漱口水,棉签,三把梳子并排放着,紧肤水,脱毛器,香蕈油,一把正在充电的牙刷。一本心理学著作。我知道是谁写的,但是我没有读过。
   
    他问我后来又恋爱过没有。注意,他是问恋爱而不是问结婚。他并没有暗示我什么,但是我反应过度。我说我已经不想做那件事。他觉得我误会了他。那是什么?我以为他不关心别的。他说他只记得我的耻骨。这是唯一还会浮现出来的东西。从这一点看,他还保留了异性恋的部分记忆。
   
    我声明,我已经不再想靠近他,他知道这一点。但是我想,是我身上的什么味道,令他不安。他在一瞬间还是试图靠近我。我拒绝了。不要。我说。好像我吃了大蒜和韭菜没有漱口。我的肌肤已是一个成年女人的肌肤,就像他的衣柜里存着的一匹精心熨烫的料子,光滑,但是纹理已经熨平。
   
    他的床单是白的,窗帘是白的,衬衣是白的,墙是白的,杯子是白的,碗也是白的。搞得像座医院。连摆设的照片也都是黑白的。他的黑发间也有了不少白色,这儿一滩,那儿一滩的,像是刚从面粉仓库里跑出来。你知道,他小时候住的地方,隔壁就有一家面粉仓库。
   
    我母亲的婚纱很不错,这是那天晚上看着还顺眼的东西。当然,这是租来的。那个婚纱店老板十分有趣,在街上撞见的。他来巴黎旅游,我当了四十分钟免费导游,他便公布他的财产,说他是我的首选,死活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我臭他说,在上海你这样追我的人可以一直排到巴黎,不能因为你到巴黎来了,就以为自己排在第一个。他马上耷拉下脑袋。当然,五分钟之后,又振作起来,赞美巴黎。为了安抚他,我为我母亲选了他店里的婚纱。
   
    对了,忘了介绍新郎,瓦西里。我母亲的第二任丈夫,来自不相信眼泪的莫斯科,俄裔法国人,我母亲说他祖先是高加索人,彪悍,与我父亲完全是两种风格。他像一辆坦克开到我母亲面前,不像我父亲以领我母亲吃小馄饨,把她搞到手。瓦西里是我给他起的外号,这名字叫着顺口,现在连我母亲也跟着这么叫。他很会取悦我们母女俩,烛光下,来上几行勃洛克的诗句,那哗啦啦响的音调,倒是能迅速地唤起对雪原上骠骑兵的想象。如果不是我母亲先遇上他,被迷倒的可能就是在下了。别以为他能胡诌几句诗,就是个知识分子,这家伙是个标准的买卖人,贩卖个把人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在拉丁区开了一家小旅馆,家庭式的。我母亲签证到期前,那绝望的最后一夜,就是在那儿投宿。结果,此生以巴黎的旅馆为家了。现在,瓦西里要关心法、俄、中三国的新闻,他前后娶这了三国的女人为妻。
   
    他见我父亲的场面最搞笑,完全超出了必要的礼貌,他的右手紧紧握着我父亲的右手,左手则托着我父亲的右肘,用他的近视眼凝望着我父亲。一个劲地说:你好!你好!仿佛在练习汉语发音。当然,我父亲的眼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眯缝着眼,慈祥地仰望着他的继任者,膀子被对方晃得发疼。说的话完全不合规范:你也好!你也好!想来这种情景在上海历史上应该不多见。
   
    我父亲这辈子完全叫我母亲给毁了,离婚之后,一度也学起了法语,搞得现在连汉语的使用都成了问题。他总是微笑着看我母亲,甚至当瓦西里亲吻我母亲时也是这样子,仿佛出嫁的是他的女儿。
   
    胡心一对此的评论是,错位。他说的准确,但是用的是一个烂词,如今上海的一切,都可以找到一个准确的烂词来表述。要不就是,什么事一经表述,那个用来表述的词立刻就烂掉,从词汇表里掉下来。字典里现在好多这样落到泥地里再又捡回来的词,你已经不可能擦干净了,凑合着用吧。
   
    我也是一个烂词。胡心一说我就是用来描述他的那个烂词,而你是我的烂词。你是一个邪恶而准确的词,从那本存放在高处的字典里跳下来,也不问我乐不乐意,就定义了我的一生。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或者说,当你开始在两张床之间转来转去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一路拖泥带水,重新爬回了那本精致的字典。
   
    过去这么多年,我才第一次在时装发布会之外的地方看见她。在我母亲的婚礼上,她和另一张著名的脸携手进来。如你所言,她不仅是漂亮,而是美。我母亲和她边上的那个人互致问候,我则有时间打量她。她还是那么焦虑,这个让我痛心的词,对她依然适用。我现在知道她是如何勾引你的,第一面,第一次,就是你永远不会对我说的那些细节,你不必再告诉我了。我完全谅解了你。当她转身坐下,侧着身子,在她的男伴身边左右顾盼之时,我笑了。
   
    她的一切我都是这么熟悉,举手投足,微笑或者冷漠的表情。很久以前,当你们缠绵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看她走秀的节目,这个台或者那个台,总能看见她穿着暴露的走来走去,她确实气质高雅,不像她对你所做的那么下流。
   
    婚礼结束时,她似乎是无意地走过来对我说:我知道你。那意思是说,我知道你的痛苦,这件事我和你一样痛苦。如果是一篇论文,我同意她的观点。但我还是惊异于她的表现,回到她和你相好的那个年龄,如果我会陷入女性同性恋,我会爱上那个时候的她。爱上她,爱上她的肉体,是不奇怪的。她有理由为自己骄傲,一个雌雄同体的尤物,上等的肉体,绝色,艺术品,如此等等。
   
    我这么说,你对我的伤害并不因之而减轻。也许,我应该这么表述:我一直希望,我也是你的那个烂词。
   
    胡心一对此有特别的看法,他认为,我并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因为没有什么人是适合你的。你并非人类,不是靠结婚生子来传宗接代。你不会因此飞回来揍他吧。
   
    原谅他,他是你间接的受害者,你满身的毒气,都由我发泄到他的头上。他不是你的同类,眼下却是浑身污泥浊水,他能挺着,把自己的住处收拾得一尘不染,实属不易。他说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关于你的模特女友的,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因为流产和自杀而轮番被送进医院,以她现在的年龄,她几乎是个高危产妇,所以她的流产也可以视作是自杀行为。她因另一个更著名的人而作践自己,你痛心吗?你这么冷漠的人,不会吧。
   
    我不指望你因此而落泪,就像你说起有一次回到我们借居的房子,在马路对面,隔着树荫,望着楼上的窗户,满腹惆怅。是什么使你感伤?是那被换掉的窗帘吗?这是你在外面唯一看得见的东西。你知道,有一次你的那位美人,就是用窗帘裹着送进医院的。
   
    你知道在亨利•米肖笔下,窗帘意味着什么吗?回忆吧,回忆你读过的书。这比我们用过的窗帘更有用。
   
    哦,对了。胡心一在写一本书,按他的说法,一种介于小说和回忆录之间的东西。他声称他读到的那些作家写的书都太差,他不得不自己写一本,来娱乐自己。他开恩给我读了这部未完成的书的手稿。有必要向你介绍一下,这部卡拉OK之作,包含了许多这个时代的流行元素。
   
    这部书,名为《少女群像》,我估计书名来源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翻译出版的美国女作家玛丽•麦卡锡的一部小说。挤满了奇奇怪怪的人物,书中故事发生的时间紧接着那部翻译小说的出版时间,叙述则充满了西方小说史家所谓的“斯特恩式的离题的乐趣”。
   
    在正文之前,是一则充满了陈腔烂调的人物表。小玉,十九岁,一个上海女孩,一个叫盖茨的人的女朋友,后来嫁给了列文(托尔斯泰倒了霉),在茂名路上开了一家酒吧 。她爱的是高尔基(又有俄国人遭了殃)。小艾,三十岁,高尔基的妻子,学钢琴的。后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做贸易,卷走了一笔钱。最终回到高尔基身边。列文,四十岁,单身。在莫斯科为库图佐夫(和俄罗斯飙上了。)元帅的小女儿开车的司机。押高尔基来上海,后爱上小玉,杀了龙一(开始我误以为此人来自友好邻邦)。盖茨,二十五岁,网络公司打工的,喜欢爵士乐和村上春树,在写一个电影剧本--《尘世之爱》,实际上是和高尔基写的同一个剧本。(趣味和难点。)后爱上马小姐。 高尔基,三十七岁,学戏剧,在写一个电影《浮世之爱》,假冒的球经纪人,后和小艾去了日本。龙一,四十三岁,在一家日本料理店打工,挣了一点钱,回沪。和马小姐一起行骗,后被列文杀掉。马小姐,三十五岁,去日本打工的上海姑娘。和龙一回上海,后爱上盖茨。刮宫太多(这词用得猛),生不出孩子,而盖茨刚刚失恋,两人决定不结婚,只同居。
   
    这则人物简介,基本上可以使包括外星人在内的所有读者,对时下国内的阅读时尚建立基本的概念。
   
    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时间被标明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地点是上海及周边杭州、苏州这类天堂地区。
   
    一对夫妻骗子:龙一和马小姐,这些人是在日本打工回来的。以在校园里张贴布告,为女大学生找工作,在一家宾馆的大堂里约见为名,为外籍旅游者提供陪吃饭、陪游泳、陪跳舞的女青年,(实为色情服务)。押金五百元人民币,每周至少两笔业务,每笔佣金三千元人民币。
   
    小玉,吃摇头丸的一年级旁听生,不知情,但是又有一点预感。在外与男友盖茨合租房。家境一般,生活拮据。前去应聘。
   
    第一位客人就是一个从国内去俄罗斯读戏剧的中年人,高尔基。现在号称是足球经纪人,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俄罗斯人列文,说是运动员,实际上是黑社会的打手。押他来找另一个女人,高尔基的前妻。从俄罗斯逃回国内的、卷走了一大笔钱的小艾。
   
    小艾原是一个去俄罗斯读钢琴的学生。到了俄罗斯以后,结识了高尔基,后结为夫妇。
   
    俄罗斯打手列文,一直在一旁看着高尔基和小玉上床,爱上了小玉,留在了中国,他追求小玉被小玉的爱好俄罗斯文学的男友盖茨暴打了一顿。
   
    那伙日本回来的夫妻骗子龙一和马小姐想敲小玉的竹杠,扬言要送小玉进公安局,结果被列文杀掉,那个老婆马小姐说自己只能在上海黑掉了。在她历经患难之时,小玉原来的男朋友盖茨和她好上了。
   
    高尔基最终找到小艾,两人在上海呆不下去,怕俄罗斯人再来找麻烦,逃去了日本。
   
    这部以拯救中国文学为己任的庸俗小说,把过去不久的那个上海,描写得一团漆黑。不知道最终能否出版。
   
    因为这部小说,胡心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写作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试着从中找出我认识的,或者以胡心一小说的腔调说,和我上过床的这个男人的踪迹,我发现,这是一则对你我这些人的过往生活进行影射的寓言。
   
    请仔细观察这些元素,地点:中国,一个介乎于俄罗斯与日本之间的地方。 叙述的时间:现在时。回忆,爱情,性。金钱,欺骗,背叛,神秘。人物都用了假名或者外文名字。海埂、摇头丸、喜剧、俄罗斯文学、爱情、欺骗、电影院、酒吧、饭店、大浴场、上海、北京、杭州、苏州、东京、京都、奈良、莫斯科、圣彼得堡、机场、爵士乐、金钱、幻想、悬疑、神秘、背叛。
   
    我总是在想,他究竟想干什么?
   
    顺序来看。
   
    第一章。《等待下一个航班》。龙一和马小姐在日本。
   
    在大浴场策划诈骗和用女学生陪境外旅游者、闪回到在日本洗温泉。那时,马小姐正处在绝境,签证到期,要被遣送回国,她在电影里遇上龙一,当晚就跟他回家,龙一带她去了温泉。金钱、电影院、东京、京都、奈良、爱情、
   
    第二章。《 随身携带的镜子》高尔基被列文押回了中国。高尔基在列文的押送下,乘俄航的班机到上海。两人讨论俄罗斯文学。俄罗斯文学、莫斯科、圣彼得堡、机场、幻想。
   
    第三章。《火焰》。小玉和盖茨在一起。 盖茨憧憬着他的网络公司,小玉晚上与朋友一起到迪斯科去跳舞,吃摇头丸。小玉和盖茨吵哦一架,然后做爱,然后失落地跑到食堂去打饭,在布告栏上看到骗子的招工启示。摇头丸、饭店、酒吧、网络、性、金钱。
   
    第四章。《谁知道这个地址》龙一和马小姐遇上高尔基和列文。龙一和马小姐带着小玉去接机。浦东,机场。
   
    第五章。《阳台》小玉遇上列文、高尔基。高尔基带着小玉和列文去虹口足球场看球赛。小玉在宾馆与高尔基上床,列文在一旁看。列文爱上小玉。
   
    第六章。《低一些,再低一些》盖茨去找列文。在酒吧,盖茨去找列文算帐,盖茨与列文探讨足球和文学,然后暴打列文一顿。
   
    第七章。《在沙漠中》龙一和马小姐敲诈小玉,龙一被列文杀掉,马小姐逃掉。龙一和马小姐见小玉和列文好上了,又没收到钱,扬言要告小玉,列文一怒之下便失手杀了龙一。马小姐逃脱。
   
    第八章。《对面的那座桥》小艾遇上盖茨,一夜风流。小艾对盖茨回忆她在俄罗斯的生活,两人一夜风流。
   
    第九章。《夜间舞蹈》小玉带列文去看高尔基电影中的上海。
   
    第十章。《最薄的一本书》盖茨遇上马小姐,相爱。
   
    第十一章。《不会比这儿更远》高尔基和小艾重逢,在上海呆不下去,逃去了
    日本。
   
    我个人的看法,这十一章,分别呼应他和我在一起斯混的十一个月。手段则是各种文类的拙劣混合,一路敲敲打打。
   
    在《等待下一个航班》一章中,主题似乎是相遇、偶遇、男女之类。
   
    他写道:“当什么人在写一本书的时候,或者当他写完一本书的时候,上海已经不再是上海了。”盖茨半躺在沙发里,对着餐桌上的一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说道。
   
(下一页)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