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空间》

孙甘露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穿着和她一样的外套,牌子、款式、颜色包括尺码。这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甚至大约知道衣着之下那具身体的模样。清洁,似乎毫无瑕疵。一张标致的脸,表明了其余的部分也差不到哪儿去。那人端庄地坐在一排座椅最靠窗的那一侧,侧着脸,沉思似的望着窗外的停机坪。中午的阳光下,波音客机那宽大的机身看上去几乎是贴着候机楼的玻璃幕墙。
    她想,那人不会没有注意到自己。她的模样仿佛在说,她会注意到一切她应该留意的事物。她长着一张经常独自旅行的女性的脸,对环境有足够的敏感,当然,不会超出必要的范围。不然的话,她会体力不支而跌倒。如果她拖着过重的行李,有人会上前施以援手。只是没有人会有这样的机会,她的矜持利索使他人没必要这么幻想。她看上去是那种如果有侍从都会显得拖累的女人。
    广播里在播送通告,航班延误了。没有说明原因。
    那人仔细地听着,直到这则通告播完。然后,她在第一时间站了起来,提起脚边的棕色旅行包,离开了登机口。
    她目送那套她熟知的衣服远去。这时,在她的耳边,一个温和的男人在问:“小姐,请问这航班延误了吗?”
    
    她出门前喝了一杯混合果汁,冲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她坐出租汽车去她常去的那家店吹头发,用坐车找的零钱付了小费。此间接了几个电话。做完头发出来时,她今晚的司机已经把汽车停在对面稍僻静的支路上。街上已经有行人打着伞。她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支在脑袋上。就这么一会,他已经把车开到了她的面前。
    他们去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进门时已经有三、四个朋友先到了。他们坐下要了饮料,又有三、四个人陆续进来。随后又来了几个人。这一晚上的人才算差不多到齐了。这刚够她所需要的数。
    饭后,侍者续了茶水,他们抽了一通烟,然后去市中心一个热闹的地方喝酒。他把她在街口放下,自己把车开进地下车库。
    她站在一群围坐在路边的小圆桌旁喝咖啡的男女身旁。那些人像喝了酒那样高兴地喝着咖啡。更多的人在她面前经过,似乎都陶醉于这夜色。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可以算是醒过来了。
    有几张半熟的脸,向她投来辨认的一瞥。这一街区满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探询的目光。她对自己说:“早晚有一天人们会把你认出来的。然后,在你被遗忘之前,就将你唾弃。”
    她正这么想着,她今晚的司机在远处向她招手。
    
    在交响乐队热闹了一番之后,她从侧幕向舞台中央走去。
    她看见那个形象恶心的指挥正假惺惺地向她致意,那双湿手啪啪地发出黏乎乎的掌声。
    她一出现在舞台上,就将脸转向观众席,脸上浮现出的表情,告诉观众,她已经陶醉于他们的热情的掌声之中。
    她的演出服十分合体,她欠身致意时,体态相当优雅。她知道这一点。她让自己显得比实际上更紧张一点,以示对演出的尊重。她的职业生涯让她明确支配自己所做一切。
    前奏起来时,她就知道这将是一个糟糕的夜晚。乐队过分的热情,速度不稳定,冲刺似的越来越快。终于,她没有在拍子上进去。她想都没想就放弃了。微笑着,等着乐队再次重复一次。
    但是,似乎是受那双湿手的影响,乐曲忽然就慢了下来。乐队发现丢了她似的拖拖拉拉地边走边等她。
    一小撮观众似乎十分懂行的送出节制的,又担忧又遗憾的叹息。仿佛在帮她数着乐句,看看在什么地方可以闪身进去。她知道,她今晚不可能靠本能从泥潭里拔出脚来了。
    她示意乐队停下来。
    “抱歉!”她对着观众席说道。然后转过身去,看着乐队。“我们重新开始。”
    她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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