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馆》
孙甘露
他在给他的责任编辑写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这愚蠢的办法。等他回到家，她也不见得能收到这信。他找不到她的电话。他本来想向人打听一下，但是放弃了。她不知道他的想法，也许她知道？是他不知道她知道这一点。他应该对她说吗？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她一定会问。
他在干净的床单上躺了一会儿，便下楼到街对面的咖啡馆要了一杯拿铁，闻着咖啡中的奶味，掏出烟来，坐在街边的圆桌旁开始吸烟。时近傍晚，街上的行人不少，因为少有汽车开过，还算安静。
他继续写信：这地方很干净，大概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空气是甜的，天是透明的，衬衣的领子一周都不会脏，床单大概一个月不用换。我都想躺在地上抽烟。这儿的报纸登了我们访问的消息。真恶心。他喝了一口咖啡。
他把信收起来，准备什么时候再写。他觉得这封信像一滩脏东西。但是人要是喜欢上什么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这风光在她的家乡不容易看见。夏天有时像秋天那么凉爽，而冬季，雪后的晴天，像春天那么让人想扒衣服。在旅馆的窗前，可以远眺牧场上溜达的马匹，她觉得自己也可以闻到那有点泛黄的草的味道。现在是几月？我在想他吗？她问自己。
她戴上帽子。他喜欢我戴帽子吗？她看见街上两个男骇走过，她想回家了。想和他一起去擦那辆破捷达，去郊外钓鱼，把垃圾搬下楼，去买西瓜，跟陌生人吵架，生闷气，看他酗酒，看院子里香樟树下那一滩残雪化掉。这些她都没干过。也许他喜欢我的花格子衬衫，像男孩子一样高高卷起来的袖子，喜欢我一直乐个不停的样子，那是他没看见我生气。他受得了我生气的样子吗？
他这会儿在干吗呢？
傍晚，他穿过院子到餐厅去，他看见过道楼上的一扇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想到餐厅里呆着。但是餐厅里客人不多。有一、二分钟，他的心情坏极了。那些好看的格子桌布救了他，离家这么远，还能干什么？喝汤吧。
这镇上的房子全是白色的，好像是为了配合远处的白色沙滩。他在窗前一张桌子旁坐下，看着街上建筑的那些好看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隐去。
他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是为了读一门能够让他日后找到比较体面的工作的外语？他这么想他的妻子，但是很像是此生就这么开始背叛了她，搞得好像决心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似的。这算什么度假？
“多吃点，我们还要赶好长一段路，可能要很晚才能到家呢。”
他听见对面一桌有人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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