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小说)

孙甘露

    连着一周都在下雨,目力所及,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航班误点,一直过了午夜还没有消息,接机的人逐渐散去,几家旅行社的导游凑在一起抽烟,一列穿制服的机组人员拖着手提箱穿过大厅,嘈杂的候机厅渐渐安静下来。
    他坐在靠窗的塑料椅子上,发短信消磨时间。一个清洁工慢吞吞的打扫地面,一边东张西望,目光含混,似乎期待着什么人的遗留之物。
    广播通告了延误的航班半小时前已经从始发地起飞,接机的人稍稍骚动了一下立刻恢复了平静。他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几个小时前他就接到电话,说是送东西的人已经开车去机场了。
    他在玻璃的反光中看着自己模糊不清的脸,消瘦、未加修饰、呆滞、黯淡。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多年前读过的尤金•奥尼尔的剧本《送冰的人来了》里的激烈台词。
    有人在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他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一张更加模糊不清的脸……

    他把写完的诗稿寄给一位诗人,对方回信说:你要是继续写下去,我们就有了自己的哈代和博尔赫斯。要是搁在平时,他会回信说,你又幽了一默。而此刻,他真心希望这是一句骂人话。
    在这首诗中,他描写了一只纸箱,里面收纳着一些小纪念品。一只忘了谁给的石膏制少女胸像、一只从开罗的地摊上买来的黑色盘子、一只从墨西哥城的纪念品商店买来的稍大一点的金色盘子、一只从大理的地摊上顺来的仿铜笔架、一只从纽约过了几道手的银质烛台,两副断了腿的意大利墨镜、一组猪型柬埔寨古钱币、一块产自越南的石头佛像、一支购自勃朗蒂姐妹纪念馆的鹅毛笔、从旧金山一家同性恋书店买来的明信片,诸如此类。
    他知道,只有在阅读中,这些东西才会被记取或者被忽略。

    气温足有四十度,他从遮阳棚退回到咖啡馆深处,在吊扇下坐着。电影昨天拍完了,他喝了半夜的酒,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剧组的成员在逐渐散去,有人经过门前还在大太阳底下冲他挥挥手。他不知道自己都拍了些什么,只是每天看着从各处临时找来的人,在面前晃来晃去,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拍过这部电影。
    一辆汽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女主演,那个不太红的明星从车上一跃进了咖啡馆。她来和他告别,拍拍背、蹭蹭脸,微笑中带着倦意。是啊,大家都累了。拍到一半,所有的人就都明白了,别指望这部电影大卖或者在艺术上有多少价值。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影片的外景地选的不错,伙食好,住得也好。他觉得好像是一群陌生人凑在一块度假,顺便拍了一部电影。
    她走出门去,上车前,他听见街上有人在用剧中人物的名字叫她。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