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 转 》
孙甘露
他们上午出发。他开车送她去郊外的那个著名的地方。他说天气好得过了头，简直让人想找块空地直接躺下来。她说是啊是啊。她喜欢好天气，但是好像又有点附和他的意思。用了大约四十分钟。他们进入小城。他放慢车速，领她在幽静的街道上转了转。很美。她说。
他在一个路口停下车。去看吧。他说。著名的学校，著名的海湾，著名的宫殿 。都是必到之处。书上是这么写的。你可以坐下午的通勤火车回城里。你随便问一下，都知道的。我就不陪你了。他微笑着说。晚上见。
他很周到，还细致地将晚餐安排在音乐会之后。这让她感到自己确实是个游客。而不像是他的未婚妻。
她参观了那著名诗人的房间，还有诗人同学的房间。还去看了他们上课的教室。那仙境般的园林。然后，又去海边转了转。眺望那很多人眺望过的对岸。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她在站台上等火车的时候，下午温暖的阳光照在长椅上，令她顿生倦意。那些下班回城里去的工人，吵吵嚷嚷地凑在一起抽烟。她想：是该改变一下了。
因为不出城，她来陪他。和他差不多的时间到达。在一旁含蓄地站着。她不全然是在翻译，也和客人说说家乡话。看到气氛融洽，他也很高兴。吃饭的时候，他们坐在一起。她吃的不多。而他则是狼吞虎咽的。她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兼有鼓励和欣赏的意思。他长得又高又瘦，而她是娇小丰腴。两人并排坐着，像是装错了货柜的两件东西。
天快黑的时候，她就有要走的意思，但是她并不着急。一般她不和大家一起吃晚饭。她只是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看看没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事了，就委婉地和大家道别。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再见再见。大家说。
她要回家给她家乡来的丈夫做饭。他说。
次日。大家提着所有的行李去赶电气火车。而他还不忘在杂乱的站台上买报纸。这是习惯。他解释说。误不了火车。
车内采光很好。一个小时的行程他一直在读报。有什么新闻？有人看不懂，只好问他。
没有。他说。
那你还看得这么津津有味？
不然还能做什么？他问。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外面很冷。她下到地下的商店里瞎逛起来。报摊、面包店、礼品店、甚至还进了一家小药房。她买了一盒润喉糖，含一片在嘴里。一边等待着。
她的样子平淡无奇，在这个肮脏的地铁里赶路的人，谁也不会看她一眼。她想。
她甚至有很长时间没有注意过自己了。洗头的次数比她心情好时减少了一半。她又想，较之她一度心情不好时，似乎也减少了一半。她送去洗的衣物也减少了。化妆少了。吃的也少了。戒了许久的烟，又抽了起来。
她看见他从台阶上下来，晃晃悠悠地。径直朝她走来，在面前走过，仿佛没有看见她。她从后面小跑几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直直地望着她。
你没有看见我？还是不认识我了。她说。
我当然看见你了。我当然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像没看见我一样？
你在等我？
不是。我在等别人。
说完她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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