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你凝视时回眸——读孙孟晋的《激情迷宫里的凝视》
刘苇
有些人的起飞是不需要助跑的。
我读孙孟晋的文章，一直就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他在字句里注满了空气，托着他的思绪微微浮起——那种轻飏的风周身弥漫带来的微醺感。《激情迷宫里的凝视》让我再一次体会这样的感觉。
《激情迷宫里的凝视》是孙孟晋的影评集。他作为影评人和乐评人的历史已久，但在我眼里，认同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文字。他的文字有着一种诗性的特质，飘逸、明净，还有一份随性洒脱的气质。
他说，“让我们漂浮在唯美的幻象上，寻找光与影在挖掘人类情感时的乐趣。”
正是带着这份观赏的乐趣，在书中，我不仅品味他所谈论电影的影像风格与内涵，还品味了他对电影品读过程中所衍生出的美感——那种结合着形象比喻和抽象概括的飘逸句子。
“人生存在隐秘的部分，有时是儿时的记忆，有时是凝视和幻想，有时是诸如马德里大街上发生过的纷乱和嘈杂，有时就像一条闪光而平静的河。也许，情与物发生置换时，一件红色的衬衫也会像生活中的某个问号，长长的在风中打着结，然后展开。”
他在分析阿莫多瓦《不良教育》后，深有感慨地继续写着，仿佛那是一种滑翔，随性展开，使得他的句子也像在长长的风中飘荡，随风而舞。
孙孟晋是个内心极度敏感的人，我发现他是个体验派，他观影时会把自己完全投入进去，心情会随影调的变化而变化。因而他的影评文章是有温度的，含有他心跳的律动和融入他自身生命的体验。正如书名所喻示的：一种激情的凝视。
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个性情中人，热情而忧伤，有时却又悲悯而愤怒，他的坚强与脆弱是相互交织的，彼此难以分清，那是因为他因执着而容易受伤。他总想着去抗争，抵御人性里荒芜的一面，他渴望所有人的精神里都开满了花。他无疑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活得极其认真的人。作为早期的摇滚歌手和诗人，他的那份热血和诗性一直在血脉里流淌。当他嘶声力竭地吼叫时，时常会伴有落寞的泪水在脸上闪烁。
因此当他在本书中谈论电影或电影人物时，他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投入其中，通过对影像的分析，找到与自己内心相呼应的影子。一种曲折的互文性的自我观察。他把文德斯称作为“荒芜都市的记录者和摇滚诗人”，说文德斯“本质上是无根的一代。他的不厌其烦的旅行，他对摇滚乐的始终如一的热爱，他在都市里的寂寞穿梭，他对生活本身的质疑，还有对幻象的试图打破，我都看作是一种挣扎。”我把这份评论看作是他的一种隐秘的自述。
而正是这种自我相关性的存在，令他的文字充满了活力，那些闪耀的字句应是经过他内心漩涡的回转后再蜿蜒流出的：“生命里的爱不是用来审美的。珍藏，有一天打开了，就叫最好的时光。”或：“过去的生活是无需去回忆的，它已刻在你的身体里面。”又或：“流血是因为人的惯性的抵抗呢，还是轻信了非童话的谎言……人到中年了，我在给自己敲响警钟：相信命运，还不如回望善良。”再或：“生命是一种无依、飘零、自由与抗争，对于一些人就是这样。”
当然，他也有冷静犀利一面。他对达内兄弟、奥宗、达辛、马丁·斯科塞斯、王家卫的精湛分析，足见他的洞察功力。
我注意到，在《激情迷宫里的凝视》所涉及众多的影片中，他选择忧伤电影占据一定的比例，那些闪着蓝黑色光芒的影调深深吸引着他，并非那种在伤怀中沉陷的影片，而是在伤痛中挣扎，在幽深里自拔，在孤寂中挺立的，一种具有沉静梦想和热切精神的影片。如他自己所说，“我没有兴趣看炫目的东西，我情愿在黑白的影调里寻找温暖。”
在此书中，他游走在世界电影层叠交错的影像迷宫里，丰富的电影史知识是他的阿里阿德涅之线，使他能出入自由地了解电影人的作品特性。他喜欢以综论方式评点他们的影像特点，也喜欢以细论方式走进一部具体的电影中。
在前者里，他总能做到透彻而深邃，如他谈论沟口健二时，是以小津安二郎作对比来描述两者间的差异：“假如说小津的叙述是娓娓道来，不以跌宕为标志，那么沟口的叙述则会出现一箭穿心的直达，就像一条流淌的小河在转过某座山峦后突然一落千丈”；他在综述戈达尔的电影时说，“在戈达尔的逻辑中，一物衍生另一物是被拒绝的思维，错乱与颠倒或许是他不善理顺故事发展的天然弱点，但他的电影从不重复。如果也用戈达尔喜欢的历史学眼光看，他的20多部电影是个大型拼贴画”。而在后者中，他擅长以一种精微方式作机智的评点。如他描述《灵界限》所带给人的一种平静中的阴冷感觉时说，“那是一只下坠的花瓶，它花了80多分钟时间下坠”；在论述布列松电影的内在力量时，他只轻轻说了一句：“看他的电影，犹如看一把刀子在灵魂里镌刻”，形象又击中要害。
孙孟晋的电影评论，有着他自己独特的风格。他的真挚，令他的文字，激情与柔婉并存，在那些文字中，他回望生命的镜头，将银幕上不断流动的瞬间影像和由此激起的内心刹那体验，凝聚成一种富含格调的咏唱，其中有一丝沧桑与悲凉，而更多的却是一种绚烂，一种灵光涌现的华美。
一个热爱电影艺术的人，必定是喜爱美的人。他不倦地对银幕激情凝望，是因为相信——“美，在你凝视它时才回过头来”。
（载《上海壹周》，2010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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