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小路

刘苇

    德国,在我个人印象中是一个遥远而令人迷惑的国度,它留存在我最早记忆中的是哥特式的建筑,和因与其建筑风格所暗含的相似的神秘与幽魅而获得了同样命名的小说。至于那条流经它的宛似血脉的迷蒙而又清澈的莱茵河,在我的印象中就像一种修辞的指向,搅拌着文化符号,朦胧地展现着它的渊源和指代:它的理性与抽象,一如康德、费希特的哲学、表现主义的艺术;也因其深度和汹涌,而令人想起雄辩的歌德和海涅、狂飙突进运动、新黑格尔主义青年团体;因它的疯狂和阴郁,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第三帝国;它的神圣,想起了巴赫的音乐;它的幽秘、晦涩和优美而想起了黑森林、哥庭根大学和法兰克福学派,以及托马斯•曼、本雅明、海德格尔等。
    德国,就这样混合着各种元素明晰地冲击着我的头脑,犹如幻梦组成的冬雾,在弥漫飘荡的时刻,隐约可见远处矗立着的参天大树和弯曲的道路。它引发我的遐思、好奇心、迷梦和远方情人般的幽叹,诱引我走入其中,乐而不疲地迷失在某条曲折的小径中——本哈德• 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爱之逃遁》也许就是值得一探的幽深小道。
    多年前曾读到本哈德•施林克的长篇小说《朗读者》(也译成《生死朗读》,译林出版社出版),女主人公汉娜因对文学的热爱而刻意隐瞒自己是文盲的真相,为此自愿承担了战争的罪责,以至在出狱的那一刻自杀身亡;其中每天去她家的少年朗读者与她发生畸形性爱的情节,以及关于人性、历史等问题所触及到的深度令人难以忘怀。她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自觉地站在历史的高度,对纳粹所做的非人道行为进行忏悔。她的这种自觉意识、历史责任感,体现了一个民族良知的回归,是一次对人类尊严的挽救。因此可以说,这是一份道德质询书,是内心的自我审判,是对人类犯下过错的一种责难。
    《爱之逃遁》不像《朗读者》那样具有直接的惊悚效果,它们更为微妙和丰富,更加沉静和从容,宛如引而不发的满弓。它们同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采用的是旁敲侧击、暗示的手法,在相对简洁的篇幅中将故事熔铸成箴言一般饱满和耐人寻味的格式。这不仅是写作手法成熟的标志,更是智慧成长的标记——无疑,作者阅历的增长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无怪乎,这些作品都具有着沉思的韵律和袅袅不绝的余音。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爱之逃遁》是一部短篇小说集。他将七个有关爱的主题的小说汇聚在一起。但小说中所写的爱,不是通常我们以为的爱的狂喜,而是爱的苦涩和失落,以及由此派生出的焦虑、追悔、嫉妒、惶恐、困惑乃至窒息与茫然;宛如亮丽的彗星后面拖曳的长长的尘埃。
    在《女孩和蜥蜴》中描写了一位少年非常喜爱他父亲书房中一幅题名为《女孩和蜥蜴》的画,画中有岩石、海滩、蓝色的波涛,一位少女注视着大海和一只在沙滩上的蜥蜴。他可以长久地伫立在画前,这是他乏味的少年时代的一个安慰,有如一个梦想的容器。而他的父亲经常将书房的门紧闭,不让他看这幅画,并对这幅画讳莫如深。这引起了他的好奇。等到他长大了进入大学后,开始暗中调查这幅画的来历。他查到这幅画是世界著名犹太画家的作品,在他的作品目录上有《女孩和蜥蜴》的名字,但画幅照片显示却与家中的那幅不同,这令他疑窦丛生。他的父亲的去世使他继承了这幅价值昂贵的画,但他在调查的深入中逐渐了解到父辈的隐衷。最后,他无法承受内心的压力,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将这幅画拿到海滩上焚烧了,在焚烧的过程中看见画的背后还有一幅画,正是他在博物馆的照片上看见的那幅。谜底的显露是在毁灭的那一刻。
    在《外遇》中一位西德青年常常无所事事地进入东德,在那里他结识了一对东德夫妇,女主人的漂亮曾令他暗自心动,他的恪守使他未僭越禁地。但在他们家的一次留宿中女主人主动地献身给他,这使他大为诧异,以为她爱上了他。正当他要承担起爱的责任时,那家的男女主人向他公开了一段秘密,犹如缓缓拉开的帷幕,让他看到了因政治困局而产生的令人震惊的真相。
    还有,在《另一个人》篇章中,一位丈夫面临突然丧偶时的无措和痛苦,每时每分驰入于回忆与思念、恍惚与失落中,宛如驰入生活的秋冬时节看着花瓣一片片兀自凋零似的无奈和伤心。某日,这位丈夫收到一封写给他妻子的信,他打开看时才发现他一直以为忠诚的妻子在二十年前有过一段婚外情,这封信就是旧情人写来的。他经过多天的思索后写了回信,告诉那人“收信人已经死亡”。但情人误解了这番意思,继续写信来回忆往事以期唤醒以为已经冷漠的心。故事由此向不可逆料的离奇的方向发展,犹如失控的飞机在天空滑翔。
    这些故事中的人总是负载着过多的秘密,他们像旅行时拖着沉重的行李那样。爱,这一美好的令人想入非非的词,是否在德国人笔下变得过于凝重,就像他们的发音?那些人总是由美好的愿望出发,最后发现到达的却是失望和哭泣之地。
    难道驶向幸福的列车都将靠向离别的站台?难道真相就是,当人们进入爱中,爱就像一团飘渺的香气,它靠我们越近也就离我们越远?
    也许,我们无须对爱中的撤离与逃遁行为表示异义。生活就是不断的告别和一次次的谢幕——不具有舞台谢幕的华美形式,只包含它令人辛酸的内含。
    然而,施林克所讲述的故事的真正的意味,在于你能否品尝到比爱的失望更具有震撼力元素,他们或者在爱中又承载着难以承受的历史秘密,原有只是梦的容器被装入了潘多拉的魔盒;或者爱在严酷的政治背景面前显得如此地无足轻重,一场艳遇变成了抵抗政治灾难的一次手段的运用;或者以追求爱的名义却陷入在爱的悖论之中,像在月光之下的湖水畔发现欣赏宁静景色的人和溺水呼救者是同一人。这些故事有如曲径通幽的小道,引你走入对生命的沉思与回味、遐想与感叹中。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