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叛
刘苇
阳春三月,上海戏剧舞台上出现了一部英国戏剧大师的好作品:品特的《背叛》。
一个春日暖暖下午,我来到上海艺术话剧中心的排演室,观看话剧《背叛》的排演。当时导演谷亦安正在指导演员周野芒和陆玲在排最后一场戏:罗伯特家在举行舞会。舞会间隙罗伯特妻子艾玛来到卧室补妆,看见杰瑞坐在那里,诧异地惊呼:“我的天哪”。杰瑞说:“我一直在等你”。随后杰瑞对艾玛倾诉出一大段爱慕之词。这是话剧最后一场,也是整场戏高潮。当时我坐在那里,看着杰瑞(周野芒)用深情的语调对艾玛(陆玲)述说衷肠,随着情感流露程度加深,艾玛内心发生了微妙变化:先是抗拒、疑惑,最后被打动、被杰瑞拥入了怀中。戏的结尾是两个人定格在门边,相互凝视……那天我就断定,这是一出妙不可言的好戏。
数天后,我怀着盎然与期待的心情去看了正式演出。
一
《背叛》是品特巅峰时期的作品,他在1978年创作这部作品时加入了许多元素:对生活意义的思考、时间本质的探索、语言张力的实验、电影叙述方式的借鉴等。
该戏讲述的是:杰瑞是罗伯特最好的朋友,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与事业,在大学时分别是牛津与剑桥校刊的诗歌编辑,现在则是出版商和作家经纪人。杰瑞还是罗伯特结婚时的男傧相。但正是这样一位“好友”,杰瑞却与罗伯特的妻子艾玛有着长达七年的婚外恋情。这一剧情本身就含有充分的戏剧性,一边是最好的朋友,一边是妻子的情人,如此激烈的矛盾冲突完全是戏剧构成的要素,看罗伯特如何处理这一矛盾应是该戏的卖点和出采点。
但是品特并未将重点放在这里。而是采用了一种类似电影的叙述方式,将时间推回到九年之后,从杰瑞和艾玛这对情人关系已结束了两年后的一次不愉快的见面开始。然后一步步追述,追溯到他们婚外情开始的那一刻,即我在排演厅看到述说衷情的那一段。整部戏分为九幕,后面的每一幕都是对前一幕的注脚与探询。这样一个回溯的过程使原本的事件结构注入了反向的时间序列,从而拓展了戏剧结构的空间。时间的倒流犹如一面镜子,在映照与反射中使意义延伸。对观众来说,这样的倒叙安排,使时光拉开了一段距离,表明了在舞台上正在发生的事已是过去的事,从而让你从容地品味,并在品味的过程中加入自己的思考与解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未被充分解读过的事就如同不存在那样。作者的意图不在于事件的本身,而在于你理性地去解读的这一过程,并让你体验友谊、爱情、婚姻是如何一步步遭到背叛的。其意义在于”回眸”本身,人在时间序列中的演变是不知不觉的,只有当你回顾时才会有“惊奇”的感觉。
品特对时间的关注由来已久。时间是如何在人的头脑中显示它那捉摸不定的本质,人如何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化的?在《背叛》前,他曾创作《风景》、《沉寂》、《昔日》就涉及到这一主题,之后他又化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为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写了电影剧本,显示了他对这一主题越来越浓厚的兴趣。普鲁斯特“追忆”目的在于“打捞”,而品特的“回溯”在于“重现”,就是沿着时间的河流回溯而上追寻变化的过程。马拉美曾经说过:“时间是上帝赐给人类永恒的礼物。”人将无法逃脱时间的枷锁,时间流经一切也改变一切,人如何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使人生的意义永恒?这是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
品特在这部《背叛》剧中加入了沉重的哲学内涵。这说明他由早期的荒诞派演进而成晚年的更深邃的哲学思考。这部剧的意义并不这于单纯地探讨婚外情这一简单的命题,它是要表明,人在漫长的生命过程中应如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表明了他的一种担忧:人是受制于自己欲望的一个角色,如果仅仅被欲望牵制而丧失了理性将最终沦为虚无。从而,品特在这部戏中把对表面上的婚外情的现象探索上升到对人生的“存在与虚无”的哲学层面上的思考。
二
在这出戏中,杰瑞始终是处在不知情的地位,他以为自己与艾玛的私情是没有人知道的。对于这一点,杰瑞颇为自豪。而其实,早在四年以前,罗伯特就已经知道他们的情人关系。两位朋友的见面,罗伯特始终话里有话,可杰瑞毫不知情。也许,品特在写这部戏时,带着玩味的心情想要试验语言的张力能扩展到何种程度。他在剧情构架内将最平常话语变成谜语、寓言、抽象的心灵之语。作品在凝练的外表中嵌入了有如巴洛克音乐似的繁复风格,将深藏的意蕴、深度意象镶嵌在日常话语之中。从这意义上来说,这是一部真正的将语言玩到极致的经典作品。正如英国戏剧学家J.L.斯泰恩所说:“品特对人类行为的洞察是很敏锐的,他能够通过人物和对话,客观表现他所见到的一切,这使他成为英语文学中自萧伯纳以来最优秀的喜剧作家了。”(《现代戏剧理论与实践》P424)
戏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杰 瑞:有一回在陶切洛你也读叶芝。
罗伯特:在陶切洛?
杰 瑞:你不记得了?几年前,在黎明时分,你独自一人去了陶切洛,
而且在读叶芝的诗。
罗伯特:是这样的。还是我告诉你的,对。(停顿)对。(停顿)今年夏天,你和你的家人打算到哪儿去避暑?
提到陶切洛正是罗伯特心痛之处。因为正是在那次他和艾玛的威尼斯夏季度假之行中,收到杰瑞的一封信,从而了解到了艾玛的私情,他们大吵了一场,原先第二天俩人应该一起去陶切洛的,但结果只有罗伯特一人前往,独自在陶切洛海岸边读着叶芝诗歌来抚平心头的伤痛。
在这一段对话中,杰瑞无意中戳到了罗伯特痛楚,罗伯特为了掩盖,假装已忘了陶切洛,可傻乎乎的杰瑞不放过,再继续追问。无奈之下罗伯特只得转移话题,并不忘略带嘲讽:“今年夏天你和你的家人打算到哪儿去避暑?”对话清晰地显示出了剧作的特色:话里有话,同时又暗藏着讽喻。作者在这一短短的对话中,两次提到了叶芝,一方面是要将罗伯特心情揭示出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加强“读叶芝诗歌”这一隐喻的暗示作用。当时,看到那一段戏时,我脑中闪出的是叶芝的那首《茵纳斯弗利岛》: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座小屋,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朝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的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这是一种召唤。它喻示罗伯特想要远离现实的烦恼,正如叶芝在诗中表达了对现代社会生存状态鄙视和抗拒一样,他在内心深处产生了自我放逐的愿望。但这仅仅是短暂的逃避。在这段戏中,作者一方面揭示了掩饰在人们暧昧不明的日常交往后面的矛盾心理,表现了那些自以为相互熟悉的朋友间的紧张关系;另一方面则将人物的无奈感、荒诞的心理体验和在对他人的嘲讽中暗含着自我嘲讽的苦涩心情表露了出来。整部戏剧就是这样充满了潜台词。卑微的人生、虚伪的人际关系、人物复杂心情等多重涵义在”读叶芝诗”这一隐喻面前彰显无遗。从而使人们意识到,这种背叛不仅使婚姻名存实亡、爱情不复存在、让生活变得无意义,也使人抽空了灵魂只剩下躯壳,成了艾略特所说的”空心人”。
三
导演谷亦安执导这部戏剧已是第二次,曾在七年前他就导演过《背叛》。我没有看过他第一次的《背叛》。据说,那次演出很成功。面对七年后的再次执导,他会不会有“当初对我意味着什么”的感觉和疑虑?在这次执导中他非常正确地把握住了戏剧的电影化风格,在表演中力求以生活化的方式来演该剧,祛除了夸张和舞台腔。尤其是该剧的台词,大量地运用了停顿,这是作者故意为之,是要让观众有时间去品味台词背后的潜台词,让普通话语变得意味深长;同时也为了剧情中人物角色的表现需要,停顿,是人物一种心情的掩饰和对即将说出话语的斟酌。演员要区别这两种停顿,正确把握它们不容易。令人幸喜的是,这次演出做到了这一点。演员在表演时不动声色地将两性关系、人际关系放在显微镜下展露,让人物背后深藏的焦虑、孤独、背弃的痛苦以及作者对来自日常生活中自我本质的威胁的暗示表露了出来。
《背叛》以含而不露的方式直接将人生价值逼入死境,将人们讳莫如深的一面渐渐地撕裂开来,让人们清晰地看到人与人之间的不确定关系和相互背叛成为时尚的社会环境,以及人在时间面前茫然无措的感觉,在无意义的世界中一切价值丧失的虚无主义式的景象,表明了对人类生存景况的困惑。导演谷亦安以缓慢的节奏赋予了该戏一种迷惘的色彩,这一基调正好与品特的思想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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