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石”在上海
孙孟晋
“滚石”上海演唱会正式开锣的那一刻,英国BBC广播电台正在地球的另一头说:没多少上海人知道“滚石”乐队这个名字!
现场有点令人郁闷的,百分之90以上是老外观众,开场前,他们大声喧哗,并做着人浪,一刹那,让我有恍然身处国外的感觉。“滚石”俨然成了慰问驻华老外的摇滚团体,加上外国媒体这些天的对“滚石”访华的一种腔调的采访报道。令人觉得这是别人的狂欢与盛宴,尽管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不自信。
(一)
这个晚上的难忘,首先是混乱。就好比我们知道“滚石”是“混世魔王”,但我们依然希望在这个讲究表面和谐的时代里,“魔王”奉献给我们的是循序渐进的疯癫。但一开始就是排山倒海的。
观众人声鼎沸,但终没有在地上滚动。或者把“滚石”捏成小石子,扔向黑黑的夜。但我们被石头点燃了,烧着了,并持续奔走在内心的高潮里。
惟恐天下不乱,在外国无名暖场乐队匆匆下场后,主办方居然足足让观众等了一个小时。“滚石”是过了9点才开始上台的。一上台,就天下大乱。
可能来不及思考这些了:我们没活在摇滚的全盛时代,但是摸到神话的尾巴了。在活力的清洗中,理性的判断都是瞎扯。我们就是要手心冒汗,心跳加快,身体被重重地击中,甚至被摇滚的引力分解。
“滚石”演唱会就是一辆不断增加车厢的滚滚飞驰的列车,没有停歇。或者几个世纪加在一起的惟一一次做爱,所有的时间都是高潮。
米克·贾格尔的金嗓子在60高龄依然那样具有穿透力,加上那两条还能活蹦乱跳的细腿,根本没有感觉他是那个年纪的人。任何一个年龄相同的人如果能像他这样表现力量,都可以称得上伟大。上海大舞台特意搭了一个供这个“老流氓”不断穿梭的T型舞台。“滚石”是我看到的最出色的摇滚演出之一,另一场是前年在英国的保罗·麦卡特尼的。
演出曲目可以看出“滚石”的自我评价,他们无疑把自己的全盛时代定位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有8首歌选自《乞丐宴会》、《任血流淌》、《Sticky Fingers》、《流放大街》这四张唱片,占了整整二分之一。而《乞丐宴会》之前的歌只选了两首:“涂黑它”和“(I Can’t Get No)Satisfaction”,但恰恰就是这两首歌把整场演唱会引向高潮。其实,除了在男性的成熟度与征服性两方面略显弱势以外,早期的那些曲子更朗朗上口:直接、阴郁而被布鲁斯笼罩。
“滚石”为了突出新唱片《石破天惊》而选了两首曲子,但整个80年代、90年代被选唱的曲子少之有少,大多数都是70年代那个十年跨度里的,那是布赖恩·琼斯离世后的十年,这十年里,“滚石”的那种急奔的风格更为鲜明,但对于中国观众就比较陌生而显得乏味。这也意味着我们和“滚石”最有名的抒情曲,比如“Lady Jane”、“腥红的星期二”擦肩而过,还有诸如“让我们一起共度良宵”、“摆脱我的阴影”这样的经典。说实话,在这场激情高昂的演唱会的间歇,我想起过布赖恩·琼斯,谁还记得稚嫩时代的天才故事呢?在我眼里,“滚石”的光泽在70年代是衰退的。这光泽也可以说是气息,如果你闻得到的话,你肯定会说那是讴歌的石阶。
在整整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演出时间里,米克·贾格尔很轻易就征服了大家,包括两位吉他手凯斯·理查德和Ron Wood。还有制作非常精良的视觉效果,大屏幕上首先出现的那个片头气势磅礴,随后响起了“Start Me Up”的有力的节奏,这首与唱片里的风格处理得不同的曲子,作为开头,意思与力量都恰当。但从第三首开始,包括第四首的“Bitch”,“滚石”的气势稍有削弱。
据张晓舟介绍,演出曲目和2003年在香港演的差不多。他整场演出非常冷静地坐在看台的台阶上,和很多站着看完演出的老外非常格格不入,估计他内心里有一面接受重锤的墙壁。
随着屏幕上经常出现性感的红色舌头,“滚石”挑逗的一面引起了我注意。然而整场演出,吸引人的还是那种山石滚滚而下的气势。
“滚石”真的不需要显露悲悯,他们就是男人厮杀哲学,山崩地裂而依然前行的角力。
(二)
当第5首曲子,《Sticky Fingers》里的乡谣——“野马”的开首吉他响起,从后面走上来一个人,全场有一点小小的骚动,我知道是来自不到十分之一的黄皮肤的。崔健事先自己点了这首曲子,先是在后面弹电箱琴,后来走到前台,和米克·贾格尔肩并肩地用英文演唱,贾格尔表现出了足够多的客气。下场前,崔健明显地过于激动,说话有点“乱套”。
一个中国巨星和一个世界巨星之间,震慑力就是不一样,这是客观事实。
中间段只有两首曲子是吸引我的。无疑都是《任血流淌》里的,先是可以看作向Howlin’Wolf致敬的“午夜漫步者”,贾格尔的宛如带着血迹的口琴吹奏,和布鲁斯的曲风不断地掀动的醇厚的低回,虽然在现场难以体会那种在骨头里爬行的感觉,但依然动人。紧接着便是“Gimmie Shelter”,怎么演绎都不会少掉霸气的盛世名曲。
“滚石”整个晚上都在传达着霸气,这种霸气是劈头盖脑的,在场地里冲撞着回应,几乎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现在回想这样的曲目安排也是一种艺术,没有此起彼伏,就没有高潮。从嗓音条件来看,差了三个档次的二号人物凯斯·理查德唱了两首曲子,让米克·贾格尔到后台歇了一下。这两首曲子就是一个过渡时间段,前一首是民谣化的“This Place Is Empty”——新唱片里比较引人注目的一曲。
米克·贾格尔重新返场便是超长的“对魔鬼的同情”,这需要无数“妖怪”伴唱的旷世名作并没有达到唱片里的浑厚度,那可是1968年,一个激昂得要靠乱世来注解的年月。尽管米克·贾格尔终于暴露了嗓音上——狼和狐狸间杂的特点,但音乐的铺垫真的低于我的期盼。至少我们没有进入森林而出现腾越的冲动,我们只是看到了几个似人似鬼的活标本在台上剥光文明的企图。
艺术与人生,美德与操性,我相信即使米克·贾格尔在全世界每个大城市都留下一个私生子,他仍是一个绝对牛逼的音乐家;即使“滚石”继续挥霍无度,继续世故成精,他们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队之一,即使“滚石”的节奏不是爱,只是性爱的产儿,他们仍然是值得尊重的男人。
你可以对他们没有兴趣而不去现场,但有个事实不可抹杀:他们真的很出色,而且用老年人的短处——力量来挑战。
“滚石”的最高潮是从“涂黑它”开始的,一共四首曲子,包括安可的两首。“涂黑它”先是吉他的一句“消魂”,然后几下重鼓,这整整40年前的黑色挽歌,如灵魂里突然迸发的升华,你难以忘记歌词的阴暗与音乐的冲击之间的反差——“我看见了一扇红色的门/我想涂黑它……我环顾自我/看见我的心是黑的”。现场除了保持黑色调以外,加强了后来全盛时期的快马加鞭的感觉。
鞭子般的嗓音尖声长啸。马不停蹄的是《乞丐宴会》时期发表的单曲唱片:“Jampin’Jack Flash”。最后是那首大多数人猜得到的——“(I Can’t Get No)Satisfaction”,恕我不再描述大合唱的场面,就一笔满足吧。
还是傲慢无礼的角色,没有向全场观众一字排开重谢,就滚到了后台,再也没有出来。
但是,人是情愿被大石头击中,也不要被碎石子偷袭的。
看完演出,到南昌路上的某酒吧会北京来的同行,许多看演出的老外也蜂拥而至,老板只能把我们几个带到废置的地下室。他没看“滚石”,却很High,特意拿出了一只老式箱子,里面放着他收藏的革命时代的学生笔记本,送我们每人一本。我选的一本里面写了这样的句子:“海枯石烂心不变,永远做你的好学生。”这行字在烛光里,非常有力。
日期正好是1962年,“滚石”成立的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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