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影子与城市节奏里的空白
孙孟晋
有人活在烟雾里，在烟雾里寻找不同的来与去的路径。这样的人很骄傲，他并不注意别人怎么走，在他的生命里有一只钟摆，摆动他骨子里的诗意。Thelonious Monk的趣味首先在他的姓氏上，Monk。我很少在乎某人的趣味，但Thelonious Monk却很轻易地让我随着他趣味的小径走进他的世界。
Thelonious Monk演奏上的停顿感出奇而略有一点滑稽，我想他灵感的窗户在关闭的瞬间是最美的，接下来便是另一朵云彩。Monk习惯了发出什么事将要发生的声响，但在期待中你肯定无所谓那时什么。一起一伏，在他的手指间，转身、前倾、后摆、旋转，阳光在小屋追逐着它的影子。
意外地拿到一个盒子，里面是三张Monk的唱片，这个人的音乐就像城市某一块地方，总是在一次又一次行途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我太喜欢这个人的节约了，表达的空隙那样大，每个人一生中的很多事是可以免去的，就像城市被车子塞满是城市最令人恐惧的。
Monk给予了人们期待的能力，期待的重心不应该在等待上，而在期望上。发生的只是事物的某一部分，所以当你被拒绝时，某件事是在别处发生的。Monk从来都在真正地散步，四步路里有一步在别处迈开。
有人说：Thelonious Monk是影子式的人物。那场爵士里的革命——Bebop真正的源头是Monk，他的隐身风格使他整整晚了十多年被承认。不知道人们注意到没有：节奏的真谛是其中的静止部分，一刹那的静止。绕着物体地游戏，突然进入了物体，这便是Monk。在你不留意时，他又出来了，或是几个古怪的念头从一个箱子里窜出来，随后你就发现城市的某个角落蒸发了。这种若隐若现的叙述令Monk的音乐比别人多几层含义。
再来看三张唱片的封套：第一张上面是黑白的，戴着礼帽的Monk的一张侧影，嘴里叼着一支烟，眼神在整个凝固的画面中唯一活着，这是思绪中的Monk；第二张紊乱的照片中Monk是个凶手和醉汉，暴力倾向一到钢琴边上他微微提起的双手，却成了一种艺术，这是艺术中的Monk；第三张在达利式的作品里，线描的Monk头躺着，眼神是死的，这是永别的Monk。
每个在城市里待留的人都会把某些东西还给他的城市：Monk还给城市的是它的孤寂。一个曾经在深夜开始独自演奏的人（在顿赖俱乐部）抛弃的便是深夜，但他每天都要抛弃，于是他成了夜的叙述者。对于城市的经验，如果不经常启动想象，那你并没有什么经验，你只是住在某个地方而已。
对于城市，光有居住没有行走是死的。光亮的那张网罩住你，并迫使你相信你的存在，但真正的想象在黑暗中，那时你自己是一张网。Monk是黑暗中的行走者，他一直在行走，脚步声与琴键声的相互移位，某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以百分之一秒的速度绽开。
这是一种遴选后的记忆吗？像心脏的跳动永远以一种方式抽走你的新鲜感，但游动的东西便来自这样的恒固。我们可以互相久久地注视对方的微笑，直到藏进去；我们也可以经常把城市的建筑搬来搬去，直到出现记忆中的某个瞬间；我们更可以把行走保留在静止的状态，直到城市的心脏跳动加速。
生命没有肉体那样柔软，也没有城市那样坚硬，呼吸是最有力量的，慢慢地透出一口气，将城市软化成一块橡皮，再慢慢地吸口气，把自己的身体挺立起来。Monk发现了这样的游戏，但是他还进入一种谈话状态。
生命中有一半以上时间是要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我们都找到了最佳的与自己交谈的方式了吗？不借助于别人。就像城市在白天听别人说话，一到晚上便是自己与自己交谈的时刻。自我交谈的最后结果是：发现人在年青时太不舍得丢弃任何东西了，慢慢地才懂得取舍，稀疏是孤独的一张王牌。如同你什么艺术都热衷，什么聚会都参加，那你还只是在做人生的准备工作，离开完成人生还远。静止的生命更饱满。Monk不时与自己交谈，又不时停一下，再回到另一个话题上去。
你可以说想象是一种夸张。最美的爱情是在想象中的，最彻底的现实世界也是发生在回家之后的。为什么我们用的是同一种呼吸？事实上你错了，只要你愿意可以有千万种呼吸。为什么我们的表达是一样的？那是我们错了，表达的背后有无数存在。
Monk迎着阳光的曲子不是不存在的，“This Is My Story，This Is My Song”便是，他在演奏时达到一分四十一秒凝固。我们经常用重了“心声”的表达，我们为什么不注意它更是一种呼吸。当Monk屏住呼吸时，他的孤单的影子便回到孤单里去了。
城市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或许发生着联系，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爵士便是那种联系。当我们厌倦了这座城市时，不是失去了联系，而是某些联系已成为记忆。人是很容易将联系成为记忆的。记忆永远是单个的，所以孤单就有了影子。
Monk后期忠实的萨克斯手Charlie Rouse我不喜欢，不喜欢他的音色，没什么特别的道理，可能是因为一个练达的人边上来了个还不够练达的人。
对了，你听Thelonious Monk时是更注意他的骨头还是他的血液，我更注意他的骨头，我是住在这座城市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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