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品特身上,品到的是政治还是艺术?

孙孟晋

    哈罗德·品特获2005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一传出,国内媒体几乎一边倒地夸奖这是近年最靠谱的一届。他们以为品特还是当年与贝克特、尤奈斯库并肩战斗在“荒诞派”舞台上的那位,且不说岁月蹉跎,品特的戏剧已从“荒诞派”延伸到“政治剧”。就在获奖宣布前的半年,品特已对外宣布彻底从事政治活动,而放弃戏剧创作。

    这个75岁高龄的英国殿堂级的剧作家,将正义感当作他的武器,向布什和布莱尔疯狂进攻。2005年倒真的是品特年,在12月7日那一天得到了验证,瑞典文学院的老先生们给了他非常文绉绉的获奖评语——“他的戏剧发现了在日常废话掩盖下的惊心动魄之处,并强行打开了压抑者关闭的房间。”而相对应的是:品特的政治性的获奖演说词:“每一名公民都有义务去获取关于我们自己和我们社会的真相。否则,我们将失去人的尊严。”

    品特说到激动时挥舞着双手,人们是从一盘事先录好的录像带里看到他的演说的。但那晚的瑞典文学院大厅,却俨然是布什缺席的审判厅。品特挤掉的候选人里有当年的摇滚青年——鲍勃·迪伦,极为讽刺的是,迪伦是以他的文学回忆录参加评选的——一个斗士成为了智者。而诺贝尔奖却去表彰了品特——一个智者成为了斗士。

    一切都有预兆,哈罗德·品特早就不是一个在象牙塔里独步的知识分子。他是大众流行文化里的半劣质商标,从70年代开始为英美很多破烂电影编写了剧本,这是一个随意破坏别人对他看法的晚节不保的家伙,就像他早年评价自己戏剧扔下的莫名的句子——“鸡尾酒柜下的那只鼬鼠”,后来品特还分别在《巴拿马裁缝》和《曼斯菲尔德庄园》这样的电影里演一个跑龙套角色,即使知识分子倾向严重的伍迪·艾伦不对他发出邀请的话,这也掉价得令人匪夷所思。

    在我所见过的品特的采访里,只有2002年他与癌症搏斗时的那一次还有一点人性微暗时的闪光。他承认黑暗给他带来的恐惧,“对于生存来说,我此刻的感受非常简单”,但在那时他就热衷于檄文般的诗歌,并从外科医生成功的手术刀那里接过挑战——“我不将沉默”。如果品特是一位社会活动家,我们也理应给他更多的掌声,但荒诞的是他和伦敦唐宁街附近任何一个无名抗议者毫无区别。只是人们还是把“政治激进分子”的称谓放在他一大串的头衔的末尾。

    我们该尊重他的艺术创作到哪种程度?2005年12月初在爱尔兰著名的大门剧院上演的《庆典》是他晚期的戏剧,讲一帮亲友在某个结婚日的“擦撞”,那种品特式的“威胁戏剧”的氛围降低了,但在另一头的诗歌创作上,品特的抗议诗充满热情,但水平与当年的迪伦相比差之千里:“你的目光已经熄灭/而你的鼻子仅仅嗅到死者的臭气/所有死亡的空气都活着/伴随美国上帝的气息”。很多人质疑品特的诗歌能力,有一名诗人的评价不无代表性:“要想写一首诗,不仅仅是就伊拉克战争的肮脏而进行感情用事的控诉,即使你是世上最伟大的剧作家”。

    哈罗德·品特是一个转移噩梦的人,14岁时经历的德军飞机轰炸以及更小的时候在犹太人区域遭受的侮辱,是伤痛加恐惧的个人噩梦事件。他日后将这种紧张状态放射到舞台上,这也是他和贝克特的区别,他不是一个用抽象概念来解释现实的“荒诞主义者”,他给日常生活里的可怖圈起了狭窄的空间,是心理现实主义化的。斯泰恩在《现代戏剧理论与实践》一书中指出:“他的部分成就在于,寻找一种戏剧方式来揭示掩饰在人们暧昧不明的日常交往后面的威胁”。

    有人说,品特的晚年完全走向了他青年时代的反面。他早年的生平事迹里贯穿着自由主义倾向,他18岁那年因为和师生们的戏剧观念不合,而假装神经崩溃从皇家艺术学院退学,后一次是拒服兵役而差一点被判刑。品特的行事风格还暴露于为他自己的婚外恋编写的剧本《背叛》,荒谬之中的喜剧效果是他生命的注脚。而反对他的人则把他的戏剧作品看作是贝克特的注脚,这有点不太公允。品特是继贝克特之后第二位荒诞派戏剧大师得到诺贝尔奖的肯定,当然如果尤奈斯库这些人都活着,品特还不是这个流派的前三位代表。“荒诞派”是过去式的,品特的支持者已为他创造了很多名词。其中的Pintersques(品特式的)一词,泛指那种一天到晚言语和行为的荒谬。

    “荒诞派”作家普遍使用停顿,尤其是品特。这种因为停顿造成的心理压力,在剧场是震慑人的。品特戏剧的张力还体现在房间里的四面墙壁所带来的威胁感,当然这只是一种现代派戏剧常有的暗示,更重要的是类似《看管人》里流浪者戴维斯那样的“闯入者”,还有《生日晚会》里的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威胁无处不在,品特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洞悉着人类的行为。早期的哈罗德·品特把他的斗志放在了戏剧创作的不妥协上,《生日晚会》被评论界一致地视为垃圾,而《看管人》在德国首演结束时,品特为了和观众的品味展开决斗,34次冒着观众倒彩走上舞台。

    品特是以29部戏剧作品的数量与舞台告别的,他的人生无不藏着一种对立,即使是喜剧收场。在他获知得奖的那几天,他在爱尔兰都柏林的以他命名的戏剧艺术节上摔破了前额,后来全世界传遍了那张缝了九针而包着纱布的照片。公正地说,哈罗德·品德的政治坐标发生了偏离,只是他的个人行为。他的出身与经历决定了他和英国上一代戏剧大师肖伯纳的志趣不在一个语言氛围里。作为一个有着鲜明的平民倾向的激进分子,反对滥用国家权力,是必然的过程。可以设想,在那么多的获奖祝贺信里,也被归入“荒诞派”戏剧家的前捷克总统哈维尔的那一封可能是最真诚的,他们俩人的平民精神是在空中停顿后相交的。

    在品特官方个人网站的首页,有一句他的名言:“实与虚之间并不明确的分别,真与假也是如此”。这句话可以还赠给品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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