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像

孙甘露

    他们已经很少有时间来沉思被他们所虚度的时光。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他们业已荒诞地由热切的、敏感的、富有生机的摇身一变成了疑神疑鬼的、唠叨噜嗦的 、心事重重的了。如果说他们以前的白日梦中还出现过体育场之类的活动场所的话,那么如今浮现于他们脑际的则大多数是医院走廊之类的沉重意象,倘若他们偶然目睹一首措辞华美的诗歌,在他们迷朦的泪眼中那差不多就是证券交易所里的分栏行情表了,两者的排列形式和变幻莫测的内容颇多相似之处。在微乎其微的机会里,他们会因“牛市”一词隐约联想到毕加索的著名绘画,也会因“熊市”一词勉强记起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前”“修正主义”国家。倘若硬要在他们苍白的个人记事栏里查找什么值得公诸于世的东西,那就是迷惘。他们和全部源泉的联系均已被切断,不仅是宗教、哲学,尤奈斯库说:甚至知觉。

    无论是他们的近邻,还是身处十分遥远的地方的朋友,在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当他们以书信或照片的形式再度出现时,看上去一幅无所事事的样子,仿佛对任何事物全都无动于衷。在某一个瞬间里,它们变成了已不再时髦了的加缪式的“存在主义者”了。他们开始倾向于外表安逸,内心混乱的生活,他们谈话的内容——用阿尔比的话说:要是有什么谈话的话,八成都和性、饭店和电影有关。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成了感情方面的沙文主义者,没有什么事情再能使他们着迷,所有的探索都已经终止,他们安全地从昏暗的无意识领域里撤退出来。(而所谓探索只能在这些地方进行。)他们成了一群马马虎虎,漠不关心的人,他们在等待着自己真正地销声匿迹,因为轻松、享受成了价值的附属成份,而创意、反常、无序几乎等同于愚蠢。它们变成了适应世界性季节的候鸟,以精神移居者的姿态逗留式地栖息在他们的居所,他们的脆弱的巢穴就像是折子戏里的简易道具。他们的内心深处已经崩溃,他们的唯一出路就是体面的妥协,他们像对待行李一样给自己挂上标签,他们开始倾心于各类方言。还有什么不曾为他们所模仿,学习语言就是从模仿开始。他们看上去犹如多斯•帕索斯的一部小说的封面,那上面写着三字经“赚大钱”。他们觉得是在一出无法无天的戏剧里扮演那些动脉硬化并且得了前列腺炎的角色,他们的外套换得太勤,所以总是打喷嚏。这使他们难以始终保持优雅,假如他们忽然开口说话,无疑是因为他们感到满足,那模样真是太深奥了。

    也有这样的时辰,他们觉得自己是一只刚被卸下的废车胎,又有点像一名改邪归正的酒鬼对酒精怀着莫名的感情。看上去,他们处在十八岁到八十岁之间,具有从无知、幼稚、轻浮、反复无常、热情洋溢到极端忧郁、看破红尘、老谋深算所有这些禀赋。他们似乎不是某人的前妻就是某人的前夫,要想撮合他们就像整合两家倒闭的企业那么困难重重。有时候,他们假装打扮得面目可憎、俗不可耐,为的就是让什么人误读他们。他们特讨厌浅薄无聊的人,对世界的未来总是忧心忡忡。他们的生活就像是一首歌曲,需要许多乐器的伴奏来烘托一下,他们已习惯置身于吵吵嚷嚷之中。如果他们独自吟唱,那么会被自己的大嗓门吓坏的。这似乎是卡拉OK漫卷这座城市的原因,它的明白无误的喻义是“自娱自乐”,他们在机器的配合下当众自慰,这多少意味着能力的丧失,合作精神的匮乏以及金钱支配下的虚假的功成名就感。当他们在众多陌生人中间曼声唱出青春这个字眼的时候,谁能知道他们是悔还是不悔?

    在今日,人们互相以侧面形成关系及格局,当我们朝人群挥手致意时,我们所触及的兴许恰好是人们身旁流逝了的岁月。而我们当下或未来的境遇可否取唐寅的诗趣:“老来思量应不悔,纳衣持钵院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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