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叠的时间

孙甘露

    我知道有这样一些人: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基本上由自我教育爱上艺术,视野狭窄,年少时相当无知,盲目地幻想,靠挫折喂养,信奉感性、革命和无上的创造,一眼就爱上佛洛依德,迷信语词,由租界、鲁迅和文革建立意识的上海,视七十年代为人生的奠基时刻,秘密的“资产阶级艺术”是最初的秘密,后来读到福克纳的文字:“在虚无和忧伤之间,宁选忧伤。”立刻被击中——间或他们选择的是虚无。我就是其中的一位。那时听到陈丹青的名字,差不多就像听到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意味着遥远的价值、天赋和荣誉。

    我有点运气。一日,阿城在鼓吹了一番《鬼子来了》之后,终于带着姜文的影片到了上海。陈村召我们去凑热闹,就这样,和陈丹青有了一面之缘。

    我最早读到陈丹青的文字是刊载在《今天》上的《艺术家肖像——奥尔》,这份断断续续收到的杂志,正像它的名字所显示的那样,具有卓越的“当代性”,与一些仅仅奉献“当代生活”的东西截然不同。在简短的奥尔的故事中,旋风般迅疾的笔触描绘的是一位行动迟缓的艺术家——他令我想到纳博科夫《微暗的火》的叙述者的那份混杂着自得、愚蠢、清澈和忧伤的精微的,同时暗含着赞赏和讽刺的技法。(一个有趣的现象,陈丹青对笔下的有名有姓的大小人物大都十分温和,而那些群众的运气就要差一些。)奥尔,这位无名艺术家对艺术的几乎是绝望地追求,允许我挪用陈丹青另一处的文字来形容此类“做艺术的人”的人生——“庄重得近乎崩溃。”或者如那篇简短的《卢梭》:痴心——没头没脑全心全意。

    这些文字的“图式”,完美地具有他的随笔的所有要素:风趣、要言不烦、细节、具有纪德式的自映小说的某些特质——写作(广义的)自身成为创作的对象、观察的喜悦、智慧和修养,还有,沉着。总之,汉语之美。

    对建国后中国文化的古怪境遇,陈丹青的描绘堪称经典,“鲁迅先生也真神了,什么事,什么时候,都有他一句现成话。”

    在上个世纪的下半叶,这位从照片上看瘦小的文化巨人,他的当年报章上的片言只语,在汉语的复杂环境里,被过滤、折叠、悬置、使之看上去尖锐、清澈以及高高在上,从他的最初的真实语境里剥离出来。语言的这种使用方式,在很长时间里,变成了汉语的某种属性,修改着语言的品质,甚至隐约支配着文化的未来。

    在邱岳峰、闲散美人、胡兰成等篇章中,他对一个高光时代的文化的暗影部分作了巴特式的研究,之曲折透彻,令人心悦诚服。尤其是邱岳峰,这篇文字,道尽了这个“高贵的颓废”的“国家电台的异类”,“他在压抑的年代替我们发怒、还嘴、嘲骂、耍赖、调戏,”以再标准不过的“国语”为我们塑造了整个“西方”。而在那个年代,“西方”对于我们来说——陈丹青用了一 个绝妙的词——是“重听”。

    这些“多余的素材”是文字的三联画,从互文性的意义上看,他知道“与传统决裂和权威的丧失在他生活的时代是不可挽回的;他的结论是,必须找到一种联系过去的新方式;他发现过去的“可引用性”代替了过去的可传递性,那种支离破碎地插入当今时代的令人不安的力量代替了权威。”(哈那•阿南德《本雅明1892-1940》)

    一如陈丹青反复涉及的,他的“过去”的“旧上海”,较之世面上风行的那个要晚一些,他说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陈丹青时间,对于一代艺术家来说,它的重要性将日趋清晰,并且日益显著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是一代人心智启蒙、感官开启、在暴风雨面前寻求修养、在动乱中由若隐若现地以艺术营造内心宁静的时代。他的笔触所描绘出的街道、人物、细琐事物和轻微的回忆,可为后人接触那个时代,接触绘画的陈丹青,提供极为真切的、文献性的、洋溢着温暖感性的“素材”。

    他的文字,一如他对典型的具有复杂含义的上海景色的描绘,“夕阳映在园外石库门弄堂墙阵上,经年的乌青灰白中泛着极浅的蔷薇色,有种时光的烂熟之美。”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