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分的戏剧性和偏狭的意识形态指向

——雷内·克莱芒《怒海沉尸》

刘苇

    《怒海沉尸》有着完美、精巧的结构,电影借鉴了戏剧中的凝练与集中元素,将情节推动与人物面貌展现、人物性格演绎与人物内心变化巧妙地交织在一起,非常紧凑和逻辑地同时又极富变化地将内容环环相扣。《怒海沉尸》成功之处就在于它的戏剧性。此外,导演在展现内容过程中极富意识地将他意识形态倾向融入其中。

    法国影星阿兰·德隆极为成功地扮演汤姆·里普莱。阿兰·德隆有着一张迷人英俊的脸,他将汤姆·里普莱敏感、冷峻、机智又有点莽撞的不计后果的性格演绎得很到位。阿兰·德隆创造了一个外表狐媚却又行事果断的含有同性恋倾向的冷酷杀手。他一边温顺地微笑着,一边见机行事地盘算着;一边冒冒失失不计后果杀人,一边又能以急智应对意外发生的事件。阿兰·德隆塑造的是一个靠灵感行事的杀手,他随机应变却又不善于深思熟虑,所以阿兰·德隆版的汤姆·里普莱不会明白,当他推动某一件事发生后,事件本身会自行发展的,这是人的力量所无法控制的。电影中,汤姆·里普莱一计得逞后,事件表面上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却暗中隐伏危机,于是他开始不停地应付出现的意外,当最后他以为最妥帖之时却正是他败露的时刻。他陷入了一个自己设下的陷阱中。电影很巧妙地将他聪敏与失误紧密糅合,同时也将明媚地中海阳光与暗中掠夺金钱丑行的对比美妙地结合在一起。

    电影拍摄得很精致,每一个桥段都极富意味,既是情节演变的一部分,又是对整部影片的暗喻。比如菲利浦携女友玛迪驾船出海,汤姆穿插其中,三人在船上的位置变动暗示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汤姆与菲利普粘在一起的时候,玛迪不高兴;当菲利普将汤姆赶到船舱外去驾驶时,汤姆眼看着菲利普与玛迪要亲热就故意将船倾斜,而当汤姆掉水后玛迪又对汤姆同情起来,三人在小小船上的关系变化预示着整部电影的人物关系。

    导演还擅于利用小道具作为意象,将自己的意图暗藏其中。船上的绳索就是一例。开始时汤姆希望能将自己紧紧地与菲利普“绑”在一起,但菲利普有点讨厌他,所以当汤姆被菲利普赶到救生船上后,菲利普将救生船的绳索松松地系在游艇上,以至于救生船飘移远去;随后汤姆将菲利普杀死并用这根绳索裹扎尸体,他抛尸时很潇洒地随手也将紧连尸体的另一端绳索丢下大海,这时汤姆再也不需要将自己与菲利普“绑”在一起,因为他自己可以直接替代菲利普。可是殊不知这时的绳索已经由连接他们的纽带演变成了正义的绞索象征,仿佛被丢下海底的绳索暗中打了一个结,等待露出海面的那一刻。在1960年就能拍摄出这样完美精巧的电影,无疑导演雷内·克莱芒(René Clément)极具才华。

    然而,另一方面电影也包含着非常强烈的道德涵义。影片中对资产阶级的价值虚无、腐化堕落生活方式有着浓烈的批判意识。导演将人物设置为美国人(尽管电影根据小说改编,但导演没有变动人物背景还是富有意味的),这是否意味着对美国新兴资产阶级糜烂生活方式抱有鄙视?影片片名Purple Noon(阳光明媚)就含有强烈的反讽意味。

    影片还暗示了金钱转移过程中所存在的掠夺关系。菲利浦为金钱符码,汤姆为掠夺者,汤姆的冒名顶替成为一种金钱转移的过程,但也是充满罪恶的过程。金钱的获得离不开罪恶的思想是极具马克思主义色彩的。我不知道雷内·克莱芒是否为法国共产党,但我猜想他可能受到过那些人士的思想影响。《怒海沉尸》里表露的意识形态倾向实在过于明显了。影片拍摄的1960年代,共产主义在法国影响仍然存在,萨特携波伏瓦曾于1955年访问中国,纪德于1935年去苏联访问后撰写《访苏归来》,对斯大林集权主义提出有保留的批评,尽管斯大林去世后人们对苏联式的共产主义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但是在当时法国,依然有许多知识分子成为同情共产主义的左派人士。

    《怒海沉尸》后来被美国重新拍摄,由英国导演安东尼·明格拉(Anthony Minghella)执导的《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于1999年上映。两部根据同一部小说改变的影片有着很大的差异。美国版添加了人物,使剧情更为复杂化,并将两个男主人公设计为含有拉康式的镜像心理关系。马特·达蒙(Matt Damon)的演绎与阿兰·德隆不同,却也非常吸引人。美国版的复杂与法国版的明晰形成鲜明对照。尤其是影片的结尾,美国版中作案者成功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却感到被孤独地放逐于世界,然而他的成功与他的悲哀是同为一体的,因为他擅于模仿的天赋注定只能成为他者。这一结尾和寓意削弱了法国版的道德涵义,却增加了人性的深度与复杂性。安东尼·明格拉为了拍摄《天才雷普利》还亲自谱写了隐喻该隐杀死他兄弟亚伯的主题曲,使电影涵义显得更为丰富和深邃。

    当然,以今天眼光来看,安东尼·明格拉执导的影片要比雷内·克莱芒更好看,但是是否将近四十年的时间差异造成彼此之间不可比性呢?虽然电影发展是如此迅速,以至于每一年都会有不断的创新,然而假如雷内·克莱芒在1960年拍片时能不为当时的意识形态所囿,那么今天依然可以认定《怒海沉尸》不失为一部经典之作。

    多少例子一再证明,政治激进者总是不能超越时代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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