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敏感、尖锐与恰如其分的分寸感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海之沉默》

刘苇

    法国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拍摄的第一部影片《海之沉默》(Le silence de la mer)(1949),是根据法国作家维尔高(Vercors)于1941年撰写的同名小说改编的。

    虽然此片正式拍摄时间很短,但梅尔维尔为此却化了很长时间筹备。他第一个要克服的障碍就是作家本人。因为那时梅尔维尔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电影工作者,他没有正式拍过长片,此前只拍过一些短片,没有经验,缺少经费,这让已经成名的维尔高难以对他产生信任。他大约花费了两年时间,一边撰写与修改剧本,一边辗转通过朋友介绍结识作家维尔高。他与维尔高经过多次商谈,最后麦尔维尔坚持不懈精神让他赢得了拍摄权,甚至作家还提供自己的屋子作为拍摄地。

    无疑,作为小说《海的沉默》有着很难被改变成电影的困难成分。这不仅因为小说主要人物从头至尾始终保持沉默,还因为小说本身有着一种微妙的分寸感,一旦把握不好尺度就会偏离方向,从而破坏了小说由沉默与独白构成的一种恰到好处的内在平衡。然而,梅尔维尔显示出他对电影的惊人天赋,他第一次拍摄长片就选择了这样一部高难度作品,并且拍摄得相当完美。电影艺术上的成功总是一次面对非凡挑战的勇毅之举。

    《海之沉默》以一种个人视角展示了一场对法国人来说难以平息内心纷乱的战争。作品没有像其他抵抗文学通常所作的那样,将侵略者描述为凶残之徒。小说中的德国军官是一个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绅士,他接受过欧洲良好的人文熏陶,有着普遍的良知和明锐的个人判断能力。他被安排在法国人家里,法国老人和他的侄女自始至终对他保持沉默。然而,在表面相同的沉默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逐渐流露出不同的含义,由抗拒到接受到产生好感,并要在这份好感中还保持一种尊严。影片要表现沉默中的细微心理变化,不能倾注过多同情于那个德国军官。梅尔维尔很巧妙地将“悖反元素”运用在电影中,以展示出一种恰如其分的分寸感。

    梅尔维尔首先抓住德国军官身上天然具有的一种不相容的矛盾特性:作为个体,他富有教养、彬彬有礼,但他又是一个侵略者;他虽然热爱法国文化,却依然有着征服者的野心,他与那些粗野的只会使用恐怖手段的人不同,他要征服的是人的心;但他同时又是一个叛逆者,他对希特勒流露出蔑视。对此,梅尔维尔运用不同光源(侧光,上下光,从不使用正面光),让阴影留在德国军官脸上,显示他的矛盾的尴尬处境。另一方面又始终以仰拍方式将他与法国老人和侄女区别,形成某种距离感和对比感,以及一种相对的对立位置。

    对于两位法国人,梅尔维尔则运用平行机位或俯拍,以显示在狭小房间内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关系。法国人自始自终沉默无声,但并非内心没有波澜,他们由痛恨、拒斥,到逐渐接纳和喜欢的心理过程,他以一种特有的敏感,将他们丰富的内心变化简练地、富有层次地表现出来。梅尔维尔在处理这一切时显得非常克制、内敛和得体。同时,由于两位法国人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房间内抽烟斗、喝咖啡或打毛衣,为使他们坐姿在影幕上不显得呆板,因此他在狭小房间内调度不同灯光和机位,丰富他们的形象,同时也显示出他们与德国军官之间所存在的差异。这里,梅尔维尔开始发展出一种不动声色的灵活性和冷峻尖锐的表达能力。到1967年《独行杀手》(Le Samourai)时,他已经能够将冷峻尖锐的风格推行至一种哲学般锋利的高度。

    影片以一种不露声色的内在对比显示了梅尔维尔的控制影调的能力与智慧。它从一个德国军人的个体角度来反映整个战争,暗示法国丰厚的文化底蕴保证了法国最终会成为这场战争的赢家。从一般的普遍性中抽取一个特殊个案(具有教养的德国军官)来显示人的内在的丰富性,对于个体而言,他(德国军官)完全可以成为法国人的好朋友,但对于战争双方,彼此间永远是敌人。这是战争施加给个体的一种残酷,也是人性遭致无情毁灭的一场关涉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作为处在冲突双方之间的个体,尽管彼此间有好感,却只能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德国军官最后的选择,正是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一出悲剧——战争机器并不顾及个体的感受,甚至他们的存亡。

    影片的成功为梅尔维尔赢得了声誉。2004年皮埃尔·布特龙(Pierre Boutron)再次将该小说搬上影幕。然而与之相比,尽管皮埃尔·布特龙的影片色调优雅,影像华丽,但在人物处理上缺乏梅尔维尔式的凝练简洁与内在智性,它被过于明显地朝爱情方向倾斜从而丧失了原有的美妙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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