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剧笔记

于东田

《安提戈涅》 (索福克勒斯):
作为一个渺小的功利主义者,我无法理解安提戈涅的所作所为。
只能认为,她是一个一生只释放一次能量的女人。
这唯一的一次,如同电光石火,灿烂以后剩下的是一块石头,冰冷的、黑色的,默默无语,忘了自己曾在天空划过的痕迹。


《俄狄浦斯王》 (索福克勒斯):
这是人生最尴尬的状态:当我复仇的对象就是我自己,我该怎么办?!
每个人都可以俄狄浦斯自居,这是一个几乎活在所有西方艺术家心里的故事。
也许向神和神赐予的命运低头,是一种比较安全的姿态。


《美狄亚》 (欧里庇得斯):
美狄亚对依阿宋有大恩,这本身就给作为男人的依阿宋莫大的压力。
她是注定了会被他抛弃的,现代许多“女强人”的遭遇和美狄亚相似:她们让男人觉得“累”。
让人感兴趣的是她那特殊的古典的解决方式:毒死丈夫的新欢,杀死自己和丈夫生养的儿女——仿佛在惩戒背叛者的同时处罚了自己的盲目。


《达尔杜弗》 (莫里哀):
成功的作品,会让人“人戏不分”,达尔杜弗是“伪君子”的另一种称呼。
都说“伪君子”比“真小人”可恶,我觉得当“伪君子”更不容易、更累——“真小人”可以放弃原则,伪君子却得遵守好些原则。
不是人人都既能当婊子又能立牌坊的。


《玩偶之家》 (易卜生):
我第一次看这个剧本正念初中一年级,当时我对我身边的一个女人抱怨:“海尔茂真坏。”她回答:“你长大就明白了。”
现在重读,想起了一句四字成语“人同此心”。
海尔茂是谈不上好还是坏的,倒是娜拉,自始至终一派天真模样。


《茶花女》 (小仲马)
如果“婊子”真得无情,就不会有茶花女、李娃、杜十娘的故事,就像流水若是真得无意,就不会沉淀下那么多沙砾。
GERMONT像所有这类故事里的男主人公,不过是一个心地善良却没有用处的小公子哥。
看得透、想不通的,永远是女人。


《奥赛罗》 (莎士比亚):
苔斯德蒙娜是明白自己要死在奥赛罗手上,她把奥赛罗当成神灵膜拜,神要处死她,她又能有什么退路或怨言呢?她把奥赛罗的爱情当成自己的宗教,这样的赤诚之心却因了那不平等的基础,还是要被怀疑——于是,她的死成为了一种自愿的了断,她是太求全了。
如果可以改编这个剧本,我会让这场误会变成事实:苔斯德蒙娜真地爱上丈夫那英俊的下属。这次是奥赛罗,这个人种、出身、年龄都处于劣势的男人让各个方面全占优势的女人觉得“累”了。
突然想到了《红梅记》,若排一个《苔斯德蒙娜 / 李慧娘》,不知会怎样?


《海上夫人》 (易卜生):
爱你还是爱他,这是一个问题。
关键是给人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想飞,就为她造一架飞行器,这样她在御风而行的时候反而会怀念陆地的生活。
《海上夫人》、《小城之春》、《向日葵》、《廊桥遗梦》,都在诉说一个故事。


《都是我的儿子》 (阿瑟﹒密勒):
那个当爹的,表面上是一个现代版的俄狄浦斯。
但他没有先人自觉,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随波逐流。
他最后的自裁是不得已而为之。


《哈姆雷特》 (莎士比亚)
伍迪﹒艾伦在自己的电影里嘲笑着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对他所爱的人冷酷、忽略,却时时把仇人挂在心上。
哈姆雷特即使当了君主,也不会是个明君。


《麦克白》 (莎士比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麦克白为什么不能夺权?
他的失败是因为做恶人做得不彻底。
他那犹豫的性情,虚妄的惊恐,让我想起——哈姆雷特遇到同样的境遇,也会成为麦克白的。


《高加索灰阑记》 (布莱希特):
“一切归善于对待的。”
善于对待孩子的,不一定是生身母亲;善于分配财产的,不一定是财产的拥有者;善于治理江山的,不一定是打下江山的那个——这样推导下去,可以得出和推导“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相同的结论;也可以得出相对主义的实用论。
但它高就高明在,和一切庸俗理论一样——你很难从根本上驳斥它。


《三角钱歌剧》 (布莱希特):
如果这个标题下不冠以“布莱希特 著”的字样,如果他最后不写那段拆自己台的话,否定自己设定的结局,我会认为这是琼瑶的老师辈的作品。
然而大师是善于反思,善于自我怀疑的。


《李尔王》 (莎士比亚):
如果要给《李尔王》选一个解释性质的副标题,“IF ONLY”比较合适。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别说这是自家的家务事。
有一个好结局,并不需要一个勇敢的有经验的头脑,越勇敢越有经验越容易枉断。


《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们》 (布莱希特):
一条道走到黑,这几乎是胆大妈妈的本能。
但她比李尔王幸运多了,她不反省,也就没有终极的痛苦。
终极的痛苦,一旦染上就像患上绝症一样无可药救,因为它是无法克服无法解决的。


《费得尔》 (拉辛):
费得尔几乎是对所有女人的警告。
她为女人划清了一条界限,一旦穿越就是不能抽身的泥潭深渊。
也许理性的女人并不可爱,可她至少是安全的。


《雷雨》 (曹禺):
繁漪不是费得尔,她并没有被“后宫”生活迫疯——她还可以忍受和四凤“分享”周萍。
究其根底,大概是因为费得尔的丈夫授与她权柄——起码他爱她,于是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放任;而周朴园则是没有给予过繁漪任何特权(包括怜爱之情)。
准确地说,周朴园是彻底地忽略繁漪。


《海鸥》 (契诃夫):
阿尔卡基娜虽然不是被作者歌颂的对象,但她比特里勃烈夫、宁娜等人更吸引我。
一个过气的女演员,一个迟暮的美人,谈不上从事业上获取虚荣,也逐渐丧失了以青春美丽获取男人的资本。
于是她,把生活当成了舞台,她要证明自己是永远的主角,永远不会老,她自恋,她挣扎,她顽固,她神经质,最后儿子自杀,她是把“底牌”都输掉了。


《樱桃园》 (契诃夫):
她的甜蜜与优雅是伴随一生的,她渴望讨好每一个人。
情绪像春天一样善变,快乐得容易,悲伤得彻底,美丽也就没有在走下坡路的时候被完全磨损。
她应该是最受浪荡子欢迎的女人:外表上彻底地满足男人的虚荣心,行动上不可思议的慷慨,精神上完全的没有防线。


《群盲》 (梅特林克):
黑夜里的12个盲人,就是数着日子熬12个月的所有人。
梦想看到自己视野之外的天堂,可钥匙已丢失,信仰也毁灭。
看见了一些表象,意味着漏掉了最本质的东西。


《等待戈多》 (贝克特):
如果要选一个代表人类20世纪生存状态的戏剧,当然是《等待戈多》,童话故事结束在男女主人公“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之后,是“等待戈多”给了一个注脚。
据说贝克特到晚年几乎从不开口说话,他完全不相信交流和理解。
我想,把罗丹的雕塑“吻”和《等待戈多》放在一起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都是被迫陷入某种永恒状态的两个人,分别以“爱情”和“生存”的名义。


《送冰的人来了》 (奥尼尔):
爱,不再是人类最后的救赎,那么只剩下死亡了。
活着是酒醉,死去是酒醒。
怀着梦想和希望去迎接明天,而明天来了却已经无力拥抱它。


《日出》 (曹禺)
陈白露,是一只绣在锦屏上的鸟。
关在笼子里的鸟,笼子毁坏了,它还可以飞走——哪怕是飞去找另一只笼子。
绣鸟只能在原地烂掉,哪里也去不了。


《琼斯皇》 (奥尼尔)
他人是地狱,人自身更是自己的地狱、囚笼、坟墓。
《琼斯皇》让我想起《黑暗之心》和《现代启示录》,恶势力压迫处有反抗;有反抗就有更新更强的恶势力抬头。
人与自身和解,才能与他人和解;与他人和解,才能与世界和解。


《椅子》 (尤内斯库):
(老实说,重读这一大堆绝望的作品,已经让我觉得厌恶。)若不去寻找所谓的意义,这个世界会显得温和许多。
我是相信表现下面隐含的意志的。
人也许不能改变命运,但至少可以改变看待问题的角度。


《彼尔﹒金特》 (易卜生):
爱情是这个充斥着谎言的世界里最大的谎言。
彼尔﹒金特在末了终于发出微弱的忏悔:“天,这些年我是在哪儿呀,我都做了什么?!”衰老的索尔薇格安慰这个永远长不大的调皮鬼:“你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爱情里。”
——其实,他们俩从来没有平等过交流过,也不可能在最后时刻真正的平等、交流起来。


《茶馆》 (老舍):
这个世界再混乱再差劲,也是属于自己的,我们已经适应它,从混乱中找到了顺序,从差劲中寻得了安慰。
生活在其间,我们觉得踏实——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大约都会这么想。人只能过他配过的生活,只能留下他能留下的东西。有时,人的确是一种有奇迹的动物,可更多的生活是限制,是“无力回天”或“无力迎接”的遗憾。


《一出梦的戏剧》 (斯特林堡):
这出戏可以排演得异常花哨华丽,一点也不亚于《阿依达》,但我因为威尔第写了《阿依达》而对他愈加不喜欢,却喜欢《梦戏》。
它带着一点“软性”的魔幻色彩,把仙境尽头和冷酷世界的氛围营造得完美无缺。
读它像看一出不沉闷的宗教典籍,抽象得不乏味。

关于《高山巨人》 (皮兰德娄)
被诅咒的战争让他的精神颠沛流离,破产造成了他潦倒的日常生活,而守着一个疯妻子度日更像是上帝对他的捉弄。
皮兰德娄要感谢戏剧,这个在他眼里最通俗、最敏锐、最富有直感的精灵,让他在绝望的深渊里没有放弃生命,让他重新找到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让他在日趋绝望的磨损中得到了救赎;有了这温柔之乡的庇护,疯狂的时代连同个人命运的坎坷反而成就了皮兰德娄——他因为戏剧获得了至上的荣誉和永生。
阅读皮兰德娄是一次灵魂的冒险:你得有足够的智慧,去破译那些变化多端的古老谜语;你得有坚强的神经去承受那声声尖锐的呼喊和梦呓般的低语——若你屈从于平庸的现实,就用不着去理会皮兰德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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