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希特、阿尔托对亚里士多德戏剧理念的反叛

于东田

    亚里士多德的戏剧理论影响了西方戏剧理论界2500多年。20世纪以前,关于对《诗学》的争论主要集中在技术层面上;20世纪《诗学》遇到了最强有力的挑战:布莱希特和阿尔托对它进行了根本性的突破——至少在理论上的确如此。

    布莱希特明确提出了“非亚里士多德戏剧”。他主要反对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即“怜悯与恐惧说”。
    “怜悯与恐惧”也就是观众在观剧过程中动情产生共鸣;对于布莱希特来说,“亚里士多德式的”或“戏剧的”叙述方式产生了一种强效的高于现实的幻觉,其核心特征是一种演员和观众对戏剧角色过度的移情。布莱希特要求达成“陌生化效果”(或称“间离效果”)。陌生化效果旨在“剥去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的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的和显而易见的东西”“它能使人认识对象,但同时又使它产生陌生之感”,使观众能对角色进行理性的批判而不是被动的让戏牵着鼻子跑,从而在角色、演员、观众三者间建立一种相互依存又彼此间离的辨证关系。
    陌生化理论贯穿于布莱希特戏剧理论、戏剧作品和演剧方法。以《四川好人》为例,如果按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来写,女主人公沈黛将会是个受坏人欺负失去小店因而无法行善的女人,她的命运将会催人泪下——因为观众的情感被卷入了戏剧情境,产生了“怜悯与恐惧”,趋向是使观众适应与迁就戏剧体所表现的社会弊病;但在历史的真实里,布莱希特剥夺了亚里士多德式的戏剧的魔力,把马克思改造世界的理论在他的戏剧实践中实现了:不再模仿日常生活的现实,而让沈黛和带面具的表兄水大合为一人,这就使得观众哭不出来,间离代替了移情,观众不得不启动大脑调遣理性去深思蕴涵于这个寓言故事中的道理,即人类生存状况的现实种种。布莱希特的最终目的是要观众在思考以后采取行动来改造世界。

    阿尔托突破的主要是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说。
    在阿尔托的理论里,摹仿虽然要真实,却是以摹仿者与摹仿对象的分离为前提的。阿尔托追求的戏剧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打破一切社会的禁忌,以非理性的行动直接冲击感官,从天性、本能出发创造自己的真戏剧,是一群遁世者探索人生的苦修。其目的是要以戏剧来直接干预甚至取代现实的资产阶级生活——这种生活在他的观念里充满了虚伪性——而不是亚里士多德理论认为戏剧是“摹仿”或“反映”生活。从这种理念出发,阿尔托认为的“戏剧里最起作用的是恐惧”是与作用于肉体、与原始的神秘和迷狂息息相关而决不能等同于亚里士多德作用于情感的“怜悯恐惧说”。(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尔托的著作被翻译成《戏剧及其重影》是不准确的,《戏剧及其替身》更符合他的戏剧理念。)
    阿尔托追求演员与观众打成一片的环境戏剧,比如在一个没有舞台的大仓库里进行演剧活动;他向往和现实生活浑然一体的游行,类似于他想象中的警察袭击一个妓院,然后当街在众目睽睽之下好象被带去屠宰场的牲口一样游行。美国60年代后期不少受阿尔托戏剧观念影响的先锋戏剧就是戏剧活动生发成社会活动的活例子,如理查`谢克纳的《69年的狄俄尼索斯》结尾是演员、观众一起上街游行。

    布莱希特、阿尔托共同打破了亚里士多德关于“头、身、尾”,“突转与发现”,“动作与效果”等传统的编剧理论。
    在布莱希特的戏剧创作中虽然还保留了基本的故事情节,但由于采用了片段式的结构方式,布莱希特剧作中的头、身、尾不象亚里士多德引为楷模的希腊悲剧那样紧凑规整;布莱希特剧作中也不完全排斥“突转与发现”,可常常是故意避免使用。《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就是一个典型范例,十几年中,胆大妈妈拖着一辆货车跟随军队走了千百里,遭遇一桩桩看似各无关联的事,直到演出最后事情也没有结果,胆大妈妈依然故我——同开头一样,布莱希特用意在于表现大胆妈妈既是牺牲者又是一个反面人物。
    阿尔托较之布莱希特则走得更远。布莱希特推崇理性,相信马克思主义的两条基本原理: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阿尔托崇尚直觉,欲超越所有标准的结论,进而超越所有程式化的感觉,于是他的戏剧实践根本就不需要故事与性格。在他的那些给予后人重要影响的浪漫的宣言里最反对戏剧工作者把精力放在撰写剧本上,特别是以语言为中心的剧本。他强调的是与观众产生直觉的交流。阿尔托只写过一个重要的原创剧本《喷血》,短短两三页的篇幅堆砌了许多富于视觉冲击力的形象,如人的四肢和石头房子的碎片从舞台上端落下;一个妓女咬破上帝的手腕,喷出大量的血,溅满舞台。阿尔托重视演出中仪式气氛的营造远重与人物个性的刻画,他强调一种无冲突的“本质戏剧”。他在理论上抛弃了符合因果律的情节、独立的人物性格、建筑在技巧之上的理性的语言,意在让人的内在世界彻底袒露和发泄出来。

    我认为必须指出的是,上述布莱希特和阿尔托的戏剧理论仅仅是在理论的层面上与亚里士多德截然对立。在受布莱希特和阿尔托影响的戏剧实践中,很少有完全实现这两位大师理想的作品。特别是阿尔托的极端理想:除了格罗托夫斯基(况且他说过自己从未读过阿尔托的理论)的戏剧实践可以作为阿尔托戏剧的理想范本以外,大多数打着阿尔托招牌的实践其实是运用布莱希特的方法宣扬阿尔托的理念,用之以达成布莱希特改造社会的目的。
    还应指出,现实里的大部分作品都仍离不开亚里士多德传统的影响,在这些创作中都可以看到两种理论甚至三种理论的杂交形式。

    200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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